2022年1月30日
我曾经到过美洲,被塞进一辆挤满臭汗哄哄的淘金客的大篷车,一路颠簸来到得克萨斯,在那片充满惊奇的土地,亲眼目睹一群大红蚁是怎样把一个大活人变成一个骷髅架子的。
我还到过南美,考察了加拉帕格斯群岛的巨海龟与十六世纪海盗们留下的灶坑……但没有哪次经历如皇家船长号的东方之旅那般令我难以释怀。
皇家船长号从孟买出发时,塞得跟一辆印度火车似的,直到出发前的最后一刻,还有锲而不舍的冒险家从码头跳下,企图搭上它的末班车。皇家船长号并非什么豪华邮轮,它的排水量只有一千五百吨,上个世纪就在服役,破旧不堪。但它却承载着无限的希望与财富,只因它的目的地是中国,一个财富占全世界四分之一的神秘国度。
这段时间,街头巷尾沸沸扬扬地传播着一条消息:英国将以保护贸易自由的名义对中华帝国动武。
《泰晤士报》一方面详细地叙述了英国远东军最近的兵力部署与调动,一方面也在以醒目的标题提醒人们:中华帝国正在震颤!
鸦片贩子迫不及待地将一个热气球升上天空,气球上悬挂着巨幅标语,号召人们到东方去,征服那个古老而蛮横的国家,将它变为英国王冠上更大一颗宝石!
《孟买公报》醺醺然的构想着:请想象一下这样的情景,中国皇帝成为领取大英帝国退休金的傀儡,而来自英国的总督管理着中国的事务!
人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如果印度是英国的金矿,中国将是英国的白金矿!鼻子比码头找食的流浪狗还灵敏的掮客们干脆睡在孟买的码头上,日复一日地向出海的人们推荐着自己。连我的房东,一个六十七岁的印度土著,听说我将乘皇家舰长号到中国去时,也迫不及待地向我表示,他依然孔武有力,可以做我的助手与我同行。在他的印象中,中国是富得流油的国家,连漱口都是用乌龙茶。这倒也是一个事实。
我这次去中国一方面是作为教会理事会派遣的牧师,到东方去宣传福音。但另一方面,我也是一名博物学家,五年前我就曾到过中国,那次是在教会理事会的资助下。但是这次,他们不再资助我了,因为我更多的时间放在了动植物标本的采集上。
正当我苦于没有资金上路时,沃尔特•泰勒爵士的女儿海伦小姐需要一位拉丁文教师,而她正要到中国去,她的父亲泰勒爵士本是东印度公司常驻果阿商务总监,半年前被调往中国,总管中国通商事务。她的未婚夫亨利少校也驻扎在马六甲港,届时将与她一同前往香港。我于是得到了这份美差。
《梅花杰克》 长铗
一
皇家船长号是隶属于东印度公司的功勋商船,船长威廉•查顿干黑金这一行已经有四十个年头了,但前几年,清朝皇帝颁布了禁烟令,断了查顿船长这门财路。干过鸦片酊这行的一般都不屑于干瓷器茶叶类的正经生意,查顿船长把船租给了军火商、烟草贩子甚至海盗,自己整天在待在孟买的小酒馆里喝得昏天暗地,清醒的时候就是翻看孟买公报,看是否有通商的讯息。直到今天,他终于等来了重新出海的这一天。
皇家船长号还是有模有样地装载了一些香料,天知道这些刺激性气味的调料在中国是否卖得开,这些并不重要,装载这些只不过让船的吃水线更深些、让船运行得更平稳、让良心更平衡些。也许一到口岸就直接倾倒进海里喂鱼了。
重要的是深部暗舱那些黑乎乎的玩意儿,这都是心照不宣的生意经,在英国炮舰的恐吓下,清王朝地方政府那些胆小如鼠的小县官们,对这种走私早已是睁眼闭眼熟视无睹了。
皇家船长上就像是一个小型的社会,各色人等混杂。不同肤色不同地位不同职业,只要他们付够了路费,查顿船长一律颁发通行证。珠宝商,古董商,到东方去与情郎会合的贵妇人,祖鲁人雇佣兵,菲律宾佣人,印度厨师,小偷,海盗,逃犯,无所不容。当然也有中国人,他们的地位很低,就像无孔不入的老鼠,只在暗无天日的底舱活动,往火炉铲煤、修理漏水管道、处理大船的排泄系统是他们的工作。
他们都是些早年逃海的吕宋岛华人,17 世纪初西班牙人来到马六甲时,他们被屠杀过一次,史载「有几条河的水被尸体污染得不能食用达 6 个月之久,马尼拉周围的河里的鱼因吃人肉而长肥了,人们连鱼都不能吃」。荷兰人到来后,他们又一次沦为刀上鱼俎,连他们的祖国也对他们的死活漠不关心。
1740 年,东印度荷兰公司屠杀了数以万计的华人。荷兰害怕中国皇帝会对其在广州的买卖和荷兰人进行报复,于是派了使团前往中国说明事由,并为此道歉。但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中国皇帝竟然毫不介意地答复说:「我对于这些贪图发财远离祖国,舍弃自己祖宗坟墓的不肖臣民,并无丝毫的关怀!」
杰克便是这样一个长年在底舱锅炉旁铲煤的华人,谁也不知道他是在哪个港口上岸的。
没有人会关心底舱那些下贱的水手和杂役,他们也只在夜幕完全降临时才上到甲板透透气。他们总是非常羞涩卑怯,害怕自己的辫子被取笑。即便他们是如此小心翼翼卑怯懦弱,他们还是会因为身上的异味被浅皮肤老爷们骂得狗血淋头,甚至还挨揍。印度打手经常欺负他们,嘲笑他们拙劣的英语发音,菲律宾佣人也瞧不起他们,至少到了吕宋岛,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家,而华人只能待在码头干苦力。
杰克可以随意上到甲板上,甚至到顶层的娱乐室闲逛是因为他非常勇敢的应征了海伦小姐提供的一个机会,茶房。
海伦小姐喜欢喝中国茶,而且她坚信只有中国人调出来的茶才最正宗最地道。于是她特地差人到中国人中间打听谁会这一手,结果只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他就是杰克,他很年轻,表情很腼腆,但眼睛里的光却很火热。
叫杰克的中国人实在太多了,雇佣他们的人出于方便往往会随意安上一个杰克、强尼之类的名字。但杰克的确有他的不同之处,他是很蓬乱的短发,没有辫子。
人们更不会想到这位杰克后来会成为全船人的焦点人物甚至轰动整个南中国海航线。
二
杰克第一次被人所关注是在娱乐室。
这天,海伦小姐正在贵宾室玩 21 点,我坐在她的左侧,海伦小姐相信我的数学知识会提高她的胜率。两个菲佣躬身垂立身后,随时听候差唤。杰克则立于右侧,手提一长嘴茶壶。他穿戴一新,领口洁净,皮肤白皙,与刚从底舱出来时简直脱胎换骨。
海伦小姐还开玩笑说她原以为中国人比印度人还黑呢——中国人的脸庞总是被炭烟熏得面目模糊。
泡茶是一门艺术,当然,我不是指我曾经在中国东部小镇上见过的那种表演性质的花式倒茶,我是指泡茶时程序之冗繁。
杰克泡茶需三道程序,他先将茶叶置入滤杯,倒开水进滤杯,片刻,弃去第一道茶水。再次注入茶水,盖没茶叶,静置片刻。这才取出滤杯,滴去茶汁,一杯晶莹透亮的醇茶便告成功。令人称奇的是这几道程序完全是在他双手内完成,雕花镶大理石桌面根本不容他搁置杯壶,他倒茶时,手臂往空中一伸,茶壶便顺溜地挽在上臂,倒茶时,潇洒的一甩手,茶壶又滑下,自动倾斜,一条细长明亮的水线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滴水不溅的穿进窄小的杯口。甲板的颠簸让空中的水线像彩练一样舞动,杰克另一只手持的茶杯也在底下来回游动,不会有一星水沫扑向华丽的波斯地毯。
当杰克泡完第三杯茶水时。海伦小姐突然目不转睛地望向这位年轻人:「奇怪呀,我一端茶杯,庄家就必然爆掉。难道这是东方魔茶吗,杰克。」
杰克窘红着脸,没有答话。像每一个东方人一样,他们不太习惯目光的对视。
「海伦,你应该尽量多喝,在你的肚子没像庄家那样爆掉之前。」我说。
「这是怎么回事,牧师。」海伦把忽闪着她的长睫毛问我,好像这也是科学所能解释的范畴。
我耸耸肩。赌桌上的人很容易被某种错觉误导。
杰克受了小姐的鼓舞,沏茶越发勤了。原先的三道工序变成了两道,茶水也由原来的澄碧变成琥珀色。显然,这是另一种中国茶。
海伦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小口,投出一个黑色筹码。海伦面前的筹码起初堆得像小山高,由于她对金钱观念的淡泊,已经输掉大半。但自从杰克为她沏茶后,她的运气太好,于是下注也就更为大胆。
但这一把她的牌很坏:8 和 8。庄家的亮牌是 10。
「小姐您还要吗?」荷官问道。
按小姐的性子,她恨不得每把都以 21 点通吃,16 点哪有不要之理,不过,按常理,这时应该分牌①。
(注:①即拿到两张点数相同的牌时,可以加一份赌注,把牌分为两份,这样可把坏牌变成好牌。)
海伦正欲加筹码,胳膊却被轻轻一碰:「小姐,您的茶。」
海伦一愣:「我刚喝。」
「这是上等的龙井,它的醇香只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维持。」杰克微笑着。
「那好吧,再说,它能带来好运。」
就在这一停顿当头,桌面经理示意荷官:「小姐不要。」
荷官迅速亮出庄家的底牌,4。再抽出一张来,10。
庄家爆掉,全桌一阵欢呼。
桌面经理的脸色很难看,稍通牌理的人知道,小于 16 点庄家必须再要。
「16 点都能赢,果然是魔水。」海伦使劲眨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姐话未落音,第三杯热气腾腾茶水已呈到她面前,嫩黄的茶叶欢快地打着转。我注意杰克原来冗繁的动作精简到近乎简陋:直接倾水进茶杯,动作除了快,几乎毫无艺术性可言。茶水也由原来的湛蓝、琥珀色变为褐红。
「你想烫死我呀!」海伦夸张的咂咂嘴,看也不看把眼前的筹码推出一个大豁口。
杰克不好意思的搓着手,茶壶荡在他的臂弯,额上渗出了细小汗珠。泡茶也是一项体力活呀。
「放下吧,你也挺累的。」刚才还很大声的海伦声音突然变得淑女。
桌面上奇怪的事出现了,10 和 A 像雨后春笋般涌了出来,几乎每个人的第一张牌都是大牌:10、J、Q、K、A,可是当第二张牌翻过后,大家的表情可就大相径庭了。
海伦顺利地拿到了 BlackJack②,其他玩家爆掉了大半,庄家亮牌为 6,只好继续要牌,又是 6,顺利爆掉。桌上的筹码呼啦啦的划拨过来。
(注:②一张 10(包括 J,Q,K)和一张 A 凑成 21 点,这叫「天成(BlackJack,J)」)
「不玩啦,再玩我的肚子可要爆掉了。」海伦在一片愠怒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站起,两个菲佣张开一个毯子,把筹码滚卷而去。
桌面经理怒目横瞪着印裔发牌员,发牌员失魂落魄地垂着头,大气不出。后来,娱乐室再也没有看到这个印裔小伙子的身影。
三
「杰克,你是什么花色的?是红心杰克呢,还是黑桃杰克?」甲板上,海伦躺在一把折叠椅上晒着太阳,歪着头问道。
「梅花。」杰克清癯的脸庞朝着碧绿的海面,目光就像海鸥的身影那般悠远。
「梅花?梅花是什么花色?」海伦把目光朝向我。
我也很意外,本来海伦的话只是一个调侃,杰克的名字像 21 点里的 BlackJack 一样带来了好运气,海伦故有此问,而杰克回答得这么干脆,好像在回答他的姓氏。
「梅花是中国人的叫法,也就是三叶草。」我解释道。
相传扑克是来自东方,欧洲人普遍不理解花色的东方含意,即使在西方,不同的国家对花色也有不同的叫法和理解。法国人将四种花色理解为矛、方形、丁香叶和黑桃;意大利人将四种花色理解为宝剑、硬币、拐杖和酒杯;英国人则将四种花色理解为铲子、钻石、三叶草和黑桃。
「为什么是梅花呢?」女孩的好奇心是无穷的。
「因为梅花象征着坚强,小姐。」杰克收回缥缈的思绪,他的表情很凝重。
「我明白,这是花语,每一种都有自己的寓意,就像玫瑰。杰克,你一定也是牌场高手,对吗?」
杰克没有回答,但他眉宇间跳动的火焰却分明写着答案。
「每一个中国人都是精于计算的高手,他们在牌桌上无所不能。」我说。
「是吗?牧师。给我讲讲你到中国的经历吧。中国人都是什么样的人?我听说他们用两根棍子吃东西,平时买东西又掏出一把棍子来计算,是这样吗?」
可笑的传闻,连木讷的杰克也不禁哑然失笑。
我只能向海伦坦承,虽然我在中国生活多年,对中国动植物的了解比中国人还要清楚,但是我却完全不了解那儿的人民。他们胆小谨慎,对外人抱有一种天生的警惕,像刺猬那样竖起刺毛,拒人以千里之外。我曾尝试敞开胸怀去和中国人交朋友,我失败了。与中国人打交道的方式唯有交易或者雇佣,他们可以成为我的生意伙伴、雇者,却从未成为我的朋友。他们即便是聆听上帝的福音,也是首先问道菩萨能否保护他们行大运,否则一切免谈。
「你怎么能这样评价一个国家的人呢?」海伦翘起了嘴巴。即若是对中国印象如一张白纸的海伦也觉得不平,然而杰克却很漠然的伫立着,好像我的议论是一阵海风。
「杰克,牧师怎么能这样评价你的祖国?」
杰克像是从冥思中苏醒,淡然一笑:「牧师说的基本属实,而我,的确也是此中里手。或许,下一次娱乐室里,我能为小姐带来好运。」
「真的呀?」海伦兴奋地抓住杰克的手臂。
杰克的目光路过我这个方向,又迅速跳开了。
四
杰克的名字很快像清晨的号角一般清晰的传遍皇家船长号每一个角落。无论他转战哪张桌子,哪张桌子必然被围个水泄不通。娱乐室里有节奏地喊着「杰克杰克」的号子,不用怀疑,要不了多久,人群必然会爆出一声欢呼,庄家又爆掉了。
跟着「梅花杰克」下注没错的,他若弃牌,你即使是一手好牌,也最好选择「保险」,庄家「天成」的可能性极大。他若加倍,或两分,人们就会像被燎着的野火,兴奋的加倍投注,庄家将像中魔似的在有节奏的「杰克」声中爆掉。
发牌员从印度人换成东南亚人、阿拉伯人,再到最为老练的欧洲白人,也同样无法抵挡这神奇的中国杰克。
连底舱的中国人也听说了这位传奇的同胞,他们汲着鼻涕,用亮而硬的袖筒擦着脑门上的灰和汗,冒着被印度门卫硬皮鞋踢打的危险,把火热的目光从门缝挤进来。
在喧闹的人群外,娱乐室最里的一张桌子,一个大胡子男人在黑暗中孤独的歪坐着,他的皮肤像是酒精过敏的人那样呈粉红色,眼睛就像是燃烧的煤屑那样灼红。他默默地注视着情绪激昂的人群,一只肥厚的手掌放在桌面,下意识地翻着手指,就好像有一枚无形的硬币在他的指缝中翻转。
查顿船长焦虑的目光四下探视,无意中落在那个角落,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海伦,该开始今天的拉丁文教程了。」我碰碰人群里的海伦。
「我的运气正高涨着呢,牧师,我敢说,下一把我还能拿 BlackJack!」她满脸红光的回答我。
我叹了口气,决定到甲板上吹吹海风。
大副钱德勒正在骂骂不休地指挥两个黑人水手收卷风篷和缩帆,我走过去:「风向不错,先生。」
「牧师,到你的头等舱闲着去,这儿风大,小心滚到海里去。」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马六甲?」
「还早着呢,你以为这大洋是你家澡盆子?」
「你似乎跑过不少航线?」我递过去一只上等雪茄。
「可不,这艘船去中国之前,都是我在跑路。上个月还在索法拉贩卖胡椒呢。」钱德勒叼上雪茄,狠滋了几口,却并不点燃。
「这船一直在跑非洲?」
「是啊,巴巴里③的钱好赚。」
(注:③泛指非洲东海岸。)
「那船上怎么会有中国人?」我问道。
钱德勒略为诧异地望着我:「哪儿没有中国人?牧师。」
「杰克是在哪儿上岸的?」
「杰克?哪个杰克?中国人都长一样,还都叫杰克……」他迷茫着。
我朝娱乐室点点头。
「哦,那混蛋。」钱德勒露出一丝邪笑,「蒙巴萨。」
「蒙巴萨?」我一愣,这可是非洲东海岸的港口。
「没错,就在那儿,这小子没辫子,我印象深刻。他脸色不好,皮肤跟娘们儿似的,一看就是孬货,死乞白赖的求我在船上给他找点活干,他还算明白人,给了我点这个。」他用两根手指作出摩挲状,「我就放他上船了,就当多养一只耗子。」
五
我回到头等舱时,海伦与杰克正在玩扑克游戏。
「哈,原来我是黑桃 Q,我一定是黑桃 Q,漂亮迷人的黑桃 Q。」海伦兴奋地把自己的幸运牌黑桃 Q 抓在胸前,她看到我,说:「牧师,杰克说每张牌都有自己的故事,而每一个人都对应一张属于自己的牌,而我的幸运牌是黑桃 Q。」
「黑桃 Q 并不是一张好牌。」我面无表情地说着,瞟了眼杰克,他悄悄地把摊开的牌收起。
「杰克,小姐该上课了。」我和颜悦色地说。
「是的,牧师。」杰克收好牌离开了头等舱。
正在兴头上的海伦嘟起了嘴:「我讨厌拉丁文。」
我严肃地说:「拉丁文是西方字母的母源,如果我们能了解一项事物的历史渊源,就能从时间之尘的蒙蔽中还原出事物的本质,扑克牌也一样。」
「那牧师你说说扑克牌的含义。」
「黑桃 Q 的原型是战争女神帕拉斯,是四张皇后牌中唯一手持武器的王后,她的出现意味着导致灾难。」
「那么梅花杰克呢?」
我叹了口气,那又是另一个悲伤的故事了。
我神情凝重地对她说:「杰克也不是什么好牌,在 15 世纪 Jack 叫作 Knave(恶棍),后来因为印刷在纸牌角上的缩写 K(King)和 Kn(Knave)容易混淆,才改作了 Jack,这也是为什么至今英语里的 Jack 还有『不怀好意的人』这层含义的原因。杰克象征着主流力量的反对者,在历史上,在史诗中,查理曼大帝,阿喀琉斯,亚瑟王中都代表了主流的一方,杰克通常作为英雄的对手而出现,只有那些世人不可理喻的吟游诗人才传颂杰克的故事。至于梅花杰克,他的真实原形是圆桌骑士兰斯洛特……」
哦。海伦无声地点点头,她了解那个传说。
圆桌骑士第一勇士兰斯洛特与亚瑟王的妻子格尼薇儿王后的爱情悲剧几乎家喻户晓。兰斯洛特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一方面他无比忠诚于亚瑟王,为亚瑟王的霸业立下了汗马功劳,另一方面他无法自拔地陷入与格尼薇儿的恋爱之中,虽然这种感情仅仅是互相吸引钦慕的「柏拉图式」精神恋爱。怒不可遏的亚瑟王派出十二骑士前去暗杀在森林里幽会的兰斯洛特与格尼薇儿,兰斯洛特浴血奋战,只身逃出,格尼薇儿却被抓回,并被亚瑟王处以火刑。后来,兰斯洛特率领他的战友,强袭刑场,劫走格尼薇儿,两人渡海逃往法兰西。尽管如此,两人依旧没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在世俗与宗教的压力下,两人分开了,格尼薇儿作了修女,对皇后一往情深的兰斯洛特最后也出家做了修道士,两人至死再未谋面。
「离杰克远一点,小姐。」我打破沉默。
「为什么?」海伦清澈的眸子写满了疑问。
「因为他的来历,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方,也没有人知道他将去往何处。」
「您对中国人有成见,多米诺先生。」
「可是,他并非一个普通的中国人。」
「是呀,我就是喜欢他的与众不同,喜欢他魔法般的牌术与运气。」
我嘴角的肌肉抖了一下,我还想说什么,海伦不以为然地打断我:「牧师,您管的比我的奶妈还多。」
是的,我只是她的拉丁文教师而已,短短一个月航程过后,我就将结束这短暂的契约。可是小姐,在养尊处优的温室环境中长大的你又怎么能理解外界环境的残酷法则呢?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喧闹,甲板上人头攒动,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人群中杰克的面孔一闪而逝,海伦看到了,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当我们走到甲板上,一群人正发出阵阵起哄声:「打死他!打死他!把他扔下去!」
一个中国水手蜷着身子,在甲板上滚来滚去,躲闪着白人老爷们硬皮鞋地踢踩。
「住手。」海伦高声喊道。
「不管你的事,小妞。」大副钱德勒恶狠狠地说。
「小姐,救救我啊。」那中国水手滚爬过来把脏兮兮的眼泪涂在小姐的红皮靴上,头在甲板上响亮地磕着。
「阿福,这是怎么回事?」杰克认出了他的同胞。
阿福只是呜呜地哭泣着,脸贴在甲板上,眼睛偷偷瞄着围观者的表情。这时,旁人七嘴八舌的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大副钱德勒也是个嗜赌如命的主,一天不赌便手痒。这天,他又吆喝几个华人水手来玩上几把。但华人水手平时都输怕了,都推脱着,只有阿福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他们玩掷骰子时,又有几个白人观光客一时手痒加了进来。刚开始阿福输了不少,说起来也就怪了,这玩的人一多,他的手气便出奇地好起来。钱德勒赢钱的方式很简单,他就是加倍法下注,第一把一个英镑,第二把两个,第三把四个……这样他连续压小,只要最后一把他赢了,前面输的钱不但可全捞出来,还会赢下不少。当然,这种下注法全仗着他资金雄厚以及他自己制定的规矩:可以压大小,本来掷骰子是谁的点数打算谁赢,钱德勒与水手们玩时,别出心裁发明了轮盘赌似的玩法,可以压大小,这样一来,他的加倍下注法非常奏效,水手们又没有那么大本钱仿效这种下注法。
但是今天邪了门了,钱德勒本来一直是压小,阿福这小子居然连续扔出了五个六点。五把过后钱德勒连同那些白人玩家一并输了不少,但他也不急,继续加倍压小,一直压到第十把,要知道这加倍法下注可是指数增长的速度,一晃眼钱德勒把棺材本都输进去了。白人输家们这才如梦初醒,要检查骰子,没想到阿福这小子居然把骰子吞到了肚子时,来了个打死也不认账。白人老爷们岂会善罢甘休,把阿福揍得死去活来,还有人提议把他扔到海里去喂鱼。
杰克听完后只是微微地笑了下:「请问诸位,你们怎么判定阿福是在抽老千呢?」
「这个杂种连续十把扔出了六点!这还不够明显吗?」钱德勒脸红脖子粗地说。
「任何一台轮盘赌机器都可能发生过连续二十把出小的情形。」杰克平静地回答。
「可是,连续十把扔出六点的概率不到 0.01,这种小概率事件几乎不可能发生。」一个白人玩家说,显然,他比大老粗钱德勒要明白事理得多。
杰克点点头,转向这位受过教育的先生,说:「小概率事件只是意味着发生的可能性很小,但并不是说它根本不会发生。人生本来就是许多巧合的集合,比如,我们这些天各一方原本毫不相干的人聚集到一艘船上,也是一种小概率事件,我们中国人视为缘分。」
缘分?众人迷茫着。
「好吧,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杰克环顾左右,「现在这儿大约有 40 个人,大家信不信这其中肯定会有两人是在同一天出生?」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喷地笑了出来,这实在太荒谬了。但提出这个论点的人是杰克,大家都知道杰克在 21 点上的传奇经历,所以人们在笑过之余,不禁开始掂量起这句话的分量来。人们出于好奇,交头接耳的与周围的人互报生日。
当海伦小姐轻声说自己的生日是 12 月 15 时,人群中一个绅士尖声嚷了起来:「我也是我也是!难怪我对你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原来这家伙暗恋海伦小姐多日,怪不得在得知海伦与自己同一天生日后会如此激动。
人群发出感慨的声音。杰克果然有他的神奇之处。
杰克转向气呼呼的钱德勒,说:「这样吧,我替阿福保证,将他赢下的钱全部如数退还,这件事,大家看在缘分的分上不再追究,怎样?」
一位白人输家率先点头同意,其余人也就点头通过了。倒是地上的阿福,当得知自己赢的钱将全部退还时,反而哭丧着脸作一脸不情愿状,但看到众人愤怒地望着自己,立马又点头不迭地同意了。
六
「小姐,从今天起,本娱乐室不再开放 21 点。」经理不阴不阳地笑着。
「哦?」海伦环顾左右,这才发现娱乐室今天冷清得有些可怕,倒是牌室外面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
「那你们应该在门上贴一张纸,写上『本店关张』 !」海伦牙尖嘴利地说。
经理依旧微笑着,脸皮的褶皱足以夹死一只苍蝇:「可是,其他的娱乐方式还是照常营业,比如得克萨斯扑克。」
经理侧过他宽厚的身子,众人好奇的目光唰唰投向娱乐室最里的一张桌子,一个大胡子男人歪歪地坐在一张长椅上,目光像清晨的迷雾一样涣散。大理石桌面上赫然摆着一只青皮橄榄,反射着清冷的光泽。
「他!」有人发出嘘唏的啧叹,「得克萨斯扑克之王大胡子门特。」
众人很快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纷纷探头探脑的拥堵过来。
得克萨斯扑克之王的故事显然在皇家船长号上流传已久,只是这个传奇过于久远,有些新来客只是耳闻大名,或略知一二,有的甚至是闻所未闻。不过,不管是在此船干了十几年的水手也好,从孟买港登船的投机客也好,都知道娱乐室永远摆着一张绿色大圆桌,那就是得克萨斯扑克专用桌。不管其他的赌桌是如何人头攒动,那张角落里的圆桌却是门可罗雀,只因它的主人是大胡子门特。
本世纪初,来自波斯高原的水手把纸牌带到美国的法国移民中间,新大陆的冒险家们将之改进为得克萨斯扑克,随着美国人像西部进军,纸牌游戏迅速像拓荒者的脚印一般,传遍了每一个营地、每一辆大篷车、每一艘内河上的蒸汽船。
沿密西西比河而下至俄亥俄州,在河流旁的乡村会所,你可以看到人们把大篷车停在泥地里,竖起大帐篷,在帐篷外面绑着高音喇叭,怂恿着人们进去玩上几把。淘金客们把扑克牌这门艺术打造得炉火纯青,一个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在世界范围内流传开来,他们比流行歌手还受人欢迎。
得克萨斯扑克这项集运气、数学计算和诡谲欺诈于一体的游戏也迅速传遍新大陆,乃至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海面上航行的挂任一国旗的船只,娱乐室里都会备有一张得克萨斯扑克专用桌,皇家船长号亦不例外。
直到有一天,一个大胡子男人在这张桌子上把赌客们的筹码洗劫一空,连庄家也不能幸免,人们见他如睹瘟神避之不及,他就是门特。据说门特来到皇家船长号,是因为他在美洲得罪了黑帮,被迫隐姓埋名流窜海外。也许是见多了一夜暴富的传奇与倾家荡产的人间悲剧,门特在娱乐室里比他的大名要低调得多,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黑暗里那张专属于他的桌子旁,孤独地把玩着一枚青色的橄榄。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会对门特的出现感到意外。
我不禁为海伦小姐与杰克捏了把汗。海伦小姐固然出身富贵,从来不知道缺钱是何种滋味,但这种对金钱的淡漠感正是致命的弱点,如果玩家愿意,得克萨斯扑克可以是不要命的无上限下注。至于杰克,他的言行谦逊近乎卑微,可是他目光里却泄露出难以掩饰的炽热,那种自命非凡足以导向毁灭。
海伦望了眼她的幸运杰克:「怎么样?杰克?」
「我不太会这个。」杰克不好意思地说。
「哦,中国人。」门特把一只厚重的牛皮靴搁在桌子上,「不用那么谦虚,我可没少与你们中国人打交道,内华达州修铁路的辫子军里,此中里手可不占少数,说不定其中有一个是你爷爷。我没少吃他们的亏,当中国人说他不太会,那他一定是专家。」门特露出一口黄牙,像是被自己的幽默逗乐了。是的,他太孤独了,所以才一骨碌倒出这么多话。
「那是你的偏见,先生。」
「哦,偏见。」门特脖子夸张的往前一升,朝天空打了一个嗝,阴阳怪气地说:「确是如此,如果一个人无视你的存在,在你面前嚣张的耍他的小聪明,把扑克这项绅士的运动化为丑陋的计算,想不对他产生偏见也难。」
「您这是什么意思?」杰克一怔。
门特伸出一根粗手指,往下弹弹,示意他坐下。
「我见多了中国人虚伪的客套。不过,我总有办法让他们乖乖地坐下来,按照我们的规则出牌。我们美国人讨厌中国茶,波士顿的小伙子们把一船中国乌龙茶掀进了海里,嘿嘿,同样,小子你若敢在我眼皮子下把你那套『尿壶』带到桌子上,小心我把你扔到海里去!」
「喂,先生,杰克为我斟茶碍着您什么事了?」海伦杏目圆瞪。
杰克的目光陡然变得凝滞。
「小姐,漂亮的海伦小姐,每一个男人都对你垂涎三尺,天空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单纯,你得对那些主动靠近你的男人提防着点。」
海伦气鼓鼓地转向杰克:「杰克,你为什么那么怕他?用你的魔力教训他!」
「这就对了小白脸,听你公主的吩咐,否则,我会让你那套沏茶的鬼把戏昭告天下!嘿嘿,这船上对你那身细皮嫩肉牙根发痒的人可不少,比如,查顿船长。」门特意味深长的一顿,目光瞟向杰克背后不远处坐着的查顿船长,查顿心领神会的发出低沉的奸笑,这令人不寒而栗。娱乐室里充满了沉重的呼吸,每一个人都在侧耳聆听,大胡子门特的话就像酒后胡话般不着边际,但每一句又似乎暗藏玄机。
「好吧,我奉陪。」杰克垂下高昂的头颅。得克萨斯扑克桌前那张蒙满灰尘的椅子上,第一次有了主人。
摇头,苦笑,跳牌④,盖牌⑤,这是偷鸡客的好戏。
(注:④Check 让牌,在无需跟注的情况下把决定权「让」给下一位玩家。⑤不跟,放弃继续牌局的机会。)
杰克就像一个深谙此道的高手那样轻车熟路的表演着,整个晚上他都在不停地跳牌或盖牌,有一把,他拿了两张 Q,台面也有一张 Q,他依然选择盖牌,四周发出一阵嘘声。
他面前的筹码正像冰山那样消融。
「杰克,你这是怎么啦?你不用为筹码担心。」一向对杰克信心满满的海伦也不禁疑惑了。
门特有足够的耐心。他有时会拈起那枚青色的橄榄,放在鼻子下贪婪地嗅着,仿佛那是病危病人的氧气罩。然而我知道,他并不缺氧,他的脑袋比瑞士表运转得还要精密。
就在意兴阑珊的人们以为牌局将在这样无聊的「跳牌」声结束时,桌面上突然响起一声哗啦,杰克眼前的筹码终于像雪崩那样垮掉,形成一个三分之一大小的缺口。
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解释,杰克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手。
眼皮打架的观众顿时睡意全无,人们恍然大悟,原来杰克不断的示弱,只不过在等待一个一举翻盘的机会而已。再看桌面上四张明牌,居然是无花:3、5、8、9,也就是说凑成大牌的机率非常之小。
门特把橄榄举在眼前,凝视着,好像那是一枚剥好了的鸡蛋,良久,他将之吞进嘴里,缓缓地推出同等数量的筹码,双手摊开放在桌面上……
杰克亮出第五张名牌,方块 6,仍然与前四张构成无花。他苦笑着摇摇头,将眼前的筹码全部推倒,仍旧很坦然地望着对手。观者无不咋舌。
门特旁若无人的发出「嗝」的一声,脖子一缩,那枚橄榄居然又吐了出来,把绿色天鹅绒桌面弄得湿漉漉的,舌头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上唇,浓密的胡子上沾满了唾沫。
「给中国人一块石头,他会送给你一块金子。从中国人那儿我学到礼尚往来。」他依旧很有耐心地把筹码一摞一摞推出。
「谢谢。」杰克礼貌的微笑着,然而他的笑很快凝固了。
门特亮出了他的底牌,两张不同花色的 7、10,就像子弹一样准确的插入桌面公共牌的空隙当中,组成一条龙。
荷官用熟练的动作把桌面上狼藉的筹码拨拉到门特面前,杰克苍白凝霜的面孔此时更显病态。他也是一条龙,只不过牌面比对手小。
「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吗?人们往往只会注意出现大牌的机率,很少有人注意到五张牌不构成任何牌点的可能性也是非常之小,这过早的暗示了你的洗牌技术。可惜得克萨斯扑克不是梭哈⑥,你利用糟糕的台面构成大牌,对手同样也能。」门特发出嘲笑的嗝声,拾起那枚濡满唾沫的橄榄扬长而去。
(注:⑥梭哈是每人各拿五张牌比较牌面,没有公共牌。)
人群发出惋惜的声音,同时又觉得这个结果在情理当中,杰克虽然神奇,但在 20 年前便已名播海外的门特面前,他只是一个初出江湖的小混混而已。
杰克久久木坐在那,似乎仍然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海伦不停地安慰着他:「我们前段时间赢了不少,输了就当以前没赢过。」
而我觉得,他根本不值得同情,每一个赌棍都是自信的牺牲品,倾家荡产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不!」杰克冷冷地打断海伦的轻声劝告,斩钉截铁地说:「赌局还没有结束。」
七
夜晚到甲板上吹风,你得小心踩到一团团绵软的肉体,这群醉醺醺的酒鬼前半夜还把裤兜里几个铜子拍得山响,咋呼呼地在牌桌上吆喝着,下半夜便已不名一文,颠簸一生的水手生涯赚得的几个血汗钱就这样蒸发了,甚至连买醉的廉价啤酒也付不起,于是被酒保狠揍一顿,扔到甲板上。也许只有凄冷的海风才能让他们清醒一些。有的第二天早上便消失了,徒留下一堆肮脏的呕吐物,他们或是无意识中滚到了海里,或是清醒着却想不通投海自尽,谁在乎呢?除了大清早要清洗甲板的中国人。也许那一堆呕吐物来自他的同胞,但他除了诅咒还会产生第二种感情吗?
固然杰克无须借酒消愁,他输掉的根本不是自己的钱,但他遭受的打击绝不亚于那些输光血汗钱的水手。他就像一个孤魂野鬼那样在船上游荡,总是沉迷于他的「思考」——如果他还有清醒的意识的话——如梦初醒的回答着海伦的吩咐。
作为一个茶房,我只能说他是非常不合格的,消极怠工,还常常把滚烫的开水洒在桌面、地板甚至海伦小姐的手上,但海伦非但没有责骂他,反而更为关切的担心着杰克的健康。她再也没有去娱乐室,也许她已经明白,赌博对于她来说只是一种消遣,然而对于另一种人来说,却是生命的全部。
「杰克,你相信命运吗?」海伦无聊地摊开扑克牌,阳光从舷窗倾洒进来,笼罩在她缎子般乌黑的长卷发上,她就像一个神秘的吉卜赛公主那样迷人。
杰克垂手立在光柱外面,他总是立在黑暗之中,对阳光就像一个白化病人那样敏感。他淡然一笑,这笑是如此轻微,在嘴角挤起一两道细微皱纹,亦难以掩饰恬淡之中的凄冷,就像冬日阳光里的沁凉。
「命运是什么?是牌面的随机组合吗?」他说。
海伦睁大眼睛望着他:「这么说,你不相信命运?吉卜赛扑克算命可是很准的。」
「好吧,小姐,你能告诉我命运扑克的含义吗?什么牌代表幸福,什么牌代表家庭婚姻,什么牌又代表健康……」
这可是海伦所擅长的,她很认真地给杰克解释起吉卜赛算命牌的含义。
「如此,生活将多么美好。」杰克将牌合为一叠,放在手心。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就像是大一号的女人的手,指甲缝里没有丝毫污垢,这不由得让人怀疑他管道工铲煤工的出身。
海伦不解地望着她的茶房。
杰克像魔术师那样松开袖口的扣子,将两袖挽在臂弯,将牌打乱,合上,眼花缭乱的洗牌,又打乱,洗牌,合上,如此几番,他将牌轻置于桌面上。
「小姐,喜欢什么样的命运呢?」
「这是可以选择的吗?」
杰克扬了扬眉毛没有回答。
「幸福的婚姻,权力,爱情,两个孩子,长寿……是不是很贪婪呀?」海伦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一点也不。」
杰克大手一划,扑克便均匀地摊开,像一道美丽的彩虹,他随机翻开几张牌,正是海伦想要的,毫厘不爽。
「漂亮,快乐,财富,同时被三个男人宠爱。」海伦改变了她的人生规划。
「OK。」杰克将牌合上,洗牌后,再次推开,正欲抽牌时,海伦制止了他:「这是我自己的命运 ,应该由我来抽。」
杰克不假思索地回答:「好。」
奇怪的事发生了,海伦随机翻开的牌正是她所想要的,她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杰克:「早知道我就要更好的牌了。大胡子门特说你是一个洗牌高手,这我理解,我不奇怪你洗出自己想要的牌,但你怎么还能随便洗出别人想要的牌呢?」
杰克耸耸肩:「你还相信命运吗?」
「我?」海伦想了一下,又神经质的使劲摇头,「太可怕了,一想到自己的命运会被人像洗牌那样随心所欲的操纵。」
「所以,我不相信命运。」杰克转过头,目光从舷窗延展出去,久久的眺望着,就好像有悠悠往事勾走了他的思绪。海伦转头望望我,我坐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可是即便阅历广博如我,也无法追随杰克的目光而去,那海面上什么也没有,白茫茫的一片。
「杰克,你有什么心事吗?」海伦的手指轻叩杰克凝固的背影。
杰克猛地转过身子,用炽热的目光望着他的公主:「海伦,如果将人生比作一场赌局你介意吗?」
海伦茫然地摇摇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聪明的赌徒可以用头脑里计算来主宰海上风暴一样脾气古怪难以捉摸的人生。」杰克平时轻柔的声音陡然变得高亢。
海伦怔怔地望着他,就好像他莫名的陌生起来。
「我可以战胜门特,你相信吗?」
「嗯。」
「我只是需要更大的筹码而已。」
「哦。这样啊。」海伦如释重负地笑了,远处的我心底也同样响起一个「哦」,它是无声的,可是远比海伦的回应来得沉重。
「那么是多少呢?」对于海伦来说,钱似乎从来不是问题。
反倒是杰克迟疑起来,他神经质的血液沿肚子的青色血管涌上来,苍白的面孔终于有了一丝红润。
「大约 20 万英镑。」
头等舱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连正在抹拭地板的菲佣也放慢了她的节奏。
海伦的嘴微微张开,即便是之于钱的数量毫无理性概念的她,也不禁为这个数目小小的震惊了。
20 万,这一船货物卖掉,也就是这个数目。
「战胜门特很重要吗?」海伦怯怯地问道。她是杰克的主人,她本可以粗鲁的回绝一个仆役的无理要求,但她没有这样做,反倒是自己显得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杰克坚定地点点头。
「虽然我不能理解你,但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作这样一个决定一定有你的理由。」
「我很感激,小姐。」杰克突然抓住海伦的手,身子深躬下去,在她的手背上轻吻了一下,「对于一个视冒险为生命的赌徒来说,他是不会错过人生中最重要一次下注的……」
「不。」海伦打断杰克有点多余的解释,「你与他们是不一样的人,你不是阿福,你与牧师说的那些喜欢以小博大的中国人是两类人,你不是一个赌棍!」
海伦歪着脸扬着下巴,用严厉的目光直视杰克。
「我。」杰克的嘴唇微微颤抖,陷入了沉默。
八
「他不是一个赌棍。」当我用理智的分析来说明她作这样的决定是如何疯狂时,海伦也是这样回答我的。
「他不是一个赌棍他是什么?海伦小姐,一个随心所欲洗出想要的牌的老千,一个连庄家都敬而远之的算牌高手……」
「没错牧师,这些只能证明他精于此道,而不能反映他做人的品性。既然他有如此高超的赌术,他完全可以靠这门手艺过上很舒坦的日子,可是他为什么甘愿作一个茶房呢?」
「小姐,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他的来路不明,他的动机,他用心良苦的靠近你……」
「哦?」海伦饶有兴致地问道,「他有吗?」
「当然,小姐你不会注意到。还记得 21 点吗?你一喝茶,庄家爆掉的可能性就大增,为什么?你认为这真是一种巧合吗?」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 21 点是一种可计算的游戏。通过对出现过的 10、J、Q、K、A 等大牌进行统计,当前面出过的大牌越少,这意味着庄家爆掉的可能性将越大。杰克观察到此点,将会把他沏茶的程序变短,这样一来,你端茶的频率也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与你下注的频率无形中达成合拍,而你也果然受到了他的暗示,认为喝茶具有某种运气的成分。同样,如果他注意到大牌已经出得差不多了,他又会放慢沏茶的节奏……」
「似乎有些道理,牧师,你真是一个博学家。可是他这样做目的是什么呢?」
「很简单,引起小姐的注意,这样他便可以摆脱茶房的身份,自然而然地坐在牌桌上为你赢得更多的筹码。」
海伦调皮一笑:「这么说,他爱上了我,像那许多男人一样,挖空心思讨我欢心?」
「如果他真的是出于暗恋而靠近你,这还不算一个很坏的结果,可是我担心的是他远非那种被爱冲昏头脑的男人那般愚蠢。」
「好啦牧师,你把中国人想得太复杂了,他想靠近我,想引起我的注意,如此而已,而且,我并不反感他这样做……」
「可是,小姐,20 万英镑这是一个小数目吗?」
「我不相信他会输。」
「在上一次得克萨斯扑克前,你也是这样认为的。」我冷冷地提醒道。
「不管怎样,牧师,我信任他,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谜一般的味道,说不出为什么,这种气味很令人信服,因为……」海伦完全沉浸于一个少女的烂漫的感觉之中去了,「因为,我喜欢他。」
我不寒而栗地一抖,就像刚才有一阵寒风在帆脚索和护桅索之间簌簌吹过。
九
「梅花杰克将再一次挑战大胡子门特!」皇家船长号清晨并没有人叫卖《泰晤士报》,消息的传播却像底舱的耗子一般无孔不入。
不一会光景,娱乐室便已人头攒动,议论纷纷。还有人就地摆局,对两人谁将取胜下注。有意思的是赔率竟然是杰克 1.5 平 7.5 门特 3.2,我看到这个赔率不禁哑然失笑,庄家显然是个老滑头。
平局赔率高很好理解,因为一旦你上了赌桌不分输赢结束赌局的可能性非常之小。而杰克胜的赔率之低就有点匪夷所思了,折算成获胜概率达 60%,这并不是说庄家很看好杰克取胜,而是因为底舱的中国人喜欢参与这种博彩游戏,他们出于感情因素往往一边倒的压杰克取胜,这样一来,庄家故意把杰克的赔率压得很低。实际上门特的赢面要大得多。
「你怎么压门特?」两个中国人揪住阿福的胸口,眼睛里射出火来。原来被杰克救过小命的阿福居然在门特胜压了两个英镑。
「听我解释,感情归感情,可不要跟钱过不去啊。我喜欢杰克,但他取胜的可能性,我只能说……」阿福还没说完,就被愤怒的中国人揍翻在地,他抱紧头一面撤退,还不忘提醒庄家:「别忘了我压的可是门特!」
杰克在赌局开始前提出一个很让人意外的要求,让荷官来洗牌。这本属正当要求,严格的得克萨斯扑克都有专门发牌员来发牌,以防止玩家作弊,但在非正规的海上赌场,也可以是玩家自己来发牌。但杰克本人就拥有一手洗牌技术,让出洗牌权似乎对他自己不利。
「知道我为什么叫门特吗?」门特俯下脸,用胡子摩挲着那枚青橄榄,贪婪地嗅着,脸上浮出一个鸦片佬那样满足的神情。
杰克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抬向玻璃吊灯。
「因为,在得克萨斯扑克这一行,我就是至尊、无限可能、没有对手⑦,M、E、N、T——门特。」门特一字一顿地拉长每个字母的音节,像是在炫耀一个传奇。
(注:⑦Most-every-No-thing。)
杰克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可以开始了吗?门特先生。」
「我喜欢中国人,喜欢他们性感的辫子,喜欢他们瓷碗里的虱子⑧,我爱上了你杰克。」门特阴阳怪气地模仿着中国人奇特的发音。
(注:⑧louse,谐音米饭。)
「半个小时后你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杰克微笑着说。
荷官开始发牌。杰克想都没想,推出两摞筹码。
「杰克,你想吓死我吗?」门特露出很害怕的滑稽表情,紧张兮兮观战的看客们也忍俊不禁。
杰克一反从前的低调,连续几把都压上大盲注,而门特也很配合,全都选择盖牌和跳牌。人们不禁开始犯嘀咕了,这不像是两个高手间的切磋,杰克的行为更像是一个有钱撑腰底气十足的赳赳武夫。
「偷鸡可不是个好习惯。」门特茂密的胡子下嘟囔着,似乎很不情愿地把两张底牌扔了出去,两张 A。拿了两张 A 仍然选择放弃,围观的人们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啦。
杰克摇摇头,似乎连作为胜利者的他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没等荷官动手,就迫不及待探出身子,把筹码哗啦啦划到自己面前。
他的底牌无意中碰翻了,一张 3 和一张 6,与台面构不成任何牌点,他居然敢压上顶注!
门特面色青冷,正如桌面那枚油亮的橄榄。
荷官重新发牌完毕,杰克甚至连自己底牌都没看,就扫倒一堆筹码:在大盲注的基础上加注!
门特同样也没看底牌,他宽厚的手掌交叉,放在胸前,两大拇指相绕转动,刚才话兴颇浓的他此时沉默得像是石膏塑像。他沉思片刻,选择再加注。众人被这疯狂的场面震住了。
荷官继续发牌,台面上是 A、Q、J、3。
杰克冷笑着把面前的筹码全部推倒,清脆的碰撞声就像金沙的摩擦音那样撩拨着众人耳洞里的茸毛。
「这不是最后一轮。」门特僵硬的提醒道。
「没错,我还可以追加筹码。荷官,这是无限制桌,对吗?」
「是的。」荷官回答。
门特似乎已经遗忘了他的橄榄,他肥厚的手掌抖得厉害,也许连他自己也看不过去,把手掌又缩到了桌面以下。
「跟。」他说。
桌面上的筹码堆得像台风掀翻了的瓦片那样厚。第五张公共牌是方块 2。其实此时对台面的说明毫无意义,因为他们谁也没有看底牌,公共牌的组合也就失去了意义。
这时该全押了。可是杰克面前已经没有了筹码,他打了个响指,把像死神一般坐在身后的查顿船长叫过来:「英格兰银行的支票可以作为赌注吗?」
查顿船长强行按捺内心的喜悦,用颤抖的声音说:「当然。」
海伦小姐用纤细的手指拈出一张绿色的支票,上面鲜红的私人印章就像一枚火热的唇印。
荷官伸出白手套,毕恭毕敬地接过支票,在吊灯的光下研究半天,冲船长点了点头。
啊!20 万。纵使这里面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目睹过支票尊容,但并不妨碍他们从上面读出零的个数。于是有人少见多怪的发出惊呼。
门特久久没有回音。他浓密胡子下呼吸愈发显得沉重,他的身子很肥硕,胸前的假乳夸张的一起一伏,这令人作呕。
「有什么疑问吗?」
「这不符合规则,因为你不能下注超过过手所能承受的范围。」门特瞟了一眼船长。
「那你可以选择盖牌。」杰克面无表情地说。
赤裸裸的威胁!门特两腮的肌肉僵硬了。
「先生,如果对手所有的筹码加起来不足以跟进,你就不能这样下注。」荷官说。
「他可以跟,任何东西都可作为抵押,比如这艘船。」杰克的语气是如此轻描淡写,然而全场的人都不禁为之震惊,目光齐刷刷投向查顿船长,谁都知道,船长才是门特的真正后台。
船长努力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去瞟桌面盘子里那张支票,脸上挤出很痛苦的难以割舍状:「哦不!这可是我的命根子,我宁愿赔上老婆也不愿输掉它,我的皇家船长号,它在中国干一票就能赚十万英镑……」
谁都明白他这艘破船顶多值五万英镑。
「那好吧,荷官,可以归还海伦小姐的支票了吗?」
「等等!」查顿船长肥厚的手掌狠狠盖在支票上,「小子,你这他妈的简直是抢劫!门特,给我跟上!钱德勒,去把我的船权证拿来。」
发黄的船权证火速拿到,上个世纪 70 年代在英属维京群岛注册,明确无误的揭露了它沧桑的历史。众人纷纷摇头替杰克深感不值。
杰克却扭头伸出食指,轻轻刮了下海伦细汗密布的鼻尖:「公主,你将拥有一艘属于自己的船。」
海伦深褐色的眸子像巧克力一般融化了。
底牌掀开了,杰克的牌组成一对 3,这是一手极烂的牌,然而门特的牌更烂,与台面构不成任何牌点,烂到极点。
查顿船长粗壮的身子嗖的瘫软在地,用他的话说,醉得像戴维的母狗(英俚语)。至于门特,他庞大臃肿的身子深陷在椅子里,突然显得那么渺小可怜。与他们一同破产的还有门口设局的小庄家,中国人疯狂的涌进娱乐室,把杰克抛向空中,他们就像过节那般兴奋,除了耍小聪明的阿福,他露出如丧考妣的神情,用油而硬的袖口擦着鼻涕,两眼无神地望着他的同胞。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门特就像一个疯子般,抓过每一个路过他身边的人,口齿不清地解释着:「他抽老千,他整个晚上都在偷鸡,整个晚上都在,前些日子输给我也是他故意的,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
人们没有理会他失心疯般的呓语,他被拥挤的人群冷落在那张属于他的椅子里,我突然从门特的胡话里悟出些什么。等我意识到这点,迫切地想要与他交流时,门特已经从混乱的人群中消失了,那枚青色的橄榄被快乐的人们踩得粉碎,后来人们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杰克跳上德克萨斯扑克华丽的桌面,宣布:「从今以后,船上的每一个水手,每一个勤杂工,每一个厨师都领双倍工资。」
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杰克后来的宣言我已经听不清了,我退出娱乐室,让湿冷的海风切割着我的脸,整理着脑海里纷乱的思绪,极力回忆杰克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以及他从不显山露水的表情,然而我的推测很无力。
也许,只有坐在他面前的对手才会真正理解他,而且这种理解是建立在失利的痛楚之上,可惜门特已与他牌王的尊严一并永久地消失了……
十
从那以后,老迈的皇家船长号似乎重焕了青春,它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欢快。水手们卖力地干着活,乐此不疲地传播着杰克的传奇故事。
「我们将到澳门去,那是杰克梦想的目的地。」海伦告诉我。
「澳门?我们原来不是计划着在九龙靠岸吗?」我颇为不解。
「是呀,但现在我才是皇家船长号真正主人,难道不可以决定船的航线吗?杰克答应查顿船一到澳门就卸下他的货物,然后查顿和他那帮手下卷铺盖滚蛋。杰克会带我在澳门体验东方色彩的冒险之旅,那里不仅有 21 点,轮盘赌,百家乐,得克萨斯扑克,还有中国人发明的牌九,叶子戏,斗狗、赛马……」海伦的目光流泻出无穷向往。
「小姐,」我冷冷地打断她的遐思,「爱上一个东方穷小子可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据我了解,你是订过婚的。」
海伦通红的双腮陡然变得煞白,然而小姐脾气的她嘴上依然很硬:「那又怎样,我可以退婚。亨利是不错,还很英俊,也很有前途,但我并不爱他……」
「那么,小姐,当您的父亲大人泰勒勋爵了解到你将与一个中国嗜赌如命的穷小子乘一艘破船浪迹天涯,他将做何感想?」
「牧师,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父亲他爱我,他会尊重我的选择。」海伦的声音很高亢,但我听出了她颤抖嗓音里的虚怯。
「如果说杰克是兰斯洛特骑士,我就是格尼薇儿皇后。任何人也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强大无比的亚瑟王也不能!因为他是杰克,独一无二的暗黑骑士杰克,他迷人的东方智慧便是他的无毁之湖光⑨。」
(注:⑨兰斯洛特的佩剑。)
得承认,女孩子很容易把自己与浪漫传说里的女主角置换身份。
「可是,那是一个悲剧,兰斯洛特至死也未能与格尼薇儿皇后在一起。」
「我并不在乎结局,我只在乎过程。」她的声音自信满满,与其说她是想说服我,不如说,她是在为自己打气。
我置之一笑:「好吧过程。没有人会质疑兰斯洛特爱格尼薇儿的程度,但是杰克真的爱你吗?」
海伦一愣:「牧师,杰克用心良苦的接近我,这可是你告诉我的。他为了献给我一个大大的礼物,不惜与战无不胜的赌王为敌,这难道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原来爱也可以像一种阴谋。」我不无嘲谑地说。
「牧师。」海伦狠狠地瞪我一眼,「那不是阴谋,那即便是阴谋也只是为了讨好于我,这令我感动。你是一个很无趣的人,作为一个清心寡欲的独身主义者,你很难理解爱。」
我无言。
十一
「你爱我吗?」在没人的时候,海伦也禁不住开始偷偷练习这个问题,但是她一直没有将练习付诸实践,也许她在寻找适当的机会,或者以更委婉的方式,与杰克的相处让从来都是直言快语的她也渐渐理解东方人含蓄的思维。
「这三张牌是三个不同花色的 Q,其中一张是黑桃皇后,它代表我。我将它们打乱,你能从中挑一张你所认为的黑桃 Q 吗?」海伦的表情很严肃。
「好吧,我试试。」杰克在她灼热的目光里很局促。
「什么叫我试试?你必须挑中!对于战胜过得克萨斯扑克之王的人来说,这难道不是小菜一碟吗?」海伦严厉的审视杰克有些发飘的目光。
「好,我尽力。」
海伦认真地把牌在背后调换良久,这才摆上桌面:「哪一张呢?」
杰克伸出右手盖住最右边一张。
海伦自己偷看了另两张牌,目光就像湖水一样荡漾起来。她故弄玄虚的抽掉其中一张,说:「再给你一次改正的机会,现在你还改不改?」
杰克迟疑了一下,说:「我改。」将手盖上另一张牌。
「你怎么会改变主意?」海伦又急又恼,「你做出了选择就应该坚持选择。」
「可是你要我改的。」杰克很无辜地说。
「我那是考验你!你作为一个扑克高手,难道连坚持自己的判断都不敢吗?你!你……我早就说了,黑桃 Q 代表我,你选择了黑桃 Q,哪有再更改的道理!」海伦气得小脸涨红,长睫毛竟然濡湿了,激动中她一挥手把三张牌扫到桌子下,扭过身去。
「海伦。」我走上前去,「杰克的选择是对的,当你去掉一张牌后,挑中黑桃 Q 的概率从三分之一上升到了二分之一。」
「你们骗我!」海伦的声音带着哭腔喊道:「概率怎么会变?他又没有看牌。」
是的,这确是一个很容易迷惑人的选择。杰克固然没有看牌,但是海伦去掉其中一张时,其实已经无意中帮杰克去掉了部分冗余信息,因为她不可能去掉黑桃 Q……
但是伤心的海伦已根本听不进我的解释:「你们出去!出去!」
「杰克,我们可以去喝一杯吗?」我同情地说。
十二
「上等的波旁威士忌。」我举了举玻璃杯。
「谢谢你的款待。」
「你们中国人有句俗话:百年修得同船渡,为了这难得的机缘,干。」
杰克的脸渐渐潮红了,体质虚弱的他似乎有些不胜酒意。
「只不过我们西方人把机缘理解为概率而已。」
「角度不同吧,一为感性,一为理性。」
「是的,不管怎样,认识你实在是太巧了,尤其是当我了解到你是在蒙巴萨上的船。」
杰克的嘴唇在杯沿上停住了,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
「我还以为只会在马六甲和吕宋岛遇到中国人呢。」
「牧师,哪儿没有中国人?」他的口吻与大副一模一样,「早在你们西方人探索新大陆之前,就有中国人的龙船在印度洋的海面上游弋,阿拉伯半岛、非洲海岸的每一个国王与酋长都盛宴欢迎中国使者的到来。」
「别误会,年轻人,我对你的来历毫无兴趣。只不过你与你的同胞是如此不同,我欣赏甚至有点妒忌你的智慧。」
「谢谢。」
「在我们西方,赌术这门手艺与数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概率学这门学问的诞生便是源于一个分赌注的问题,数学家帕斯卡建立了数学期望的概念,费马则区分了独立概率事件和条件概率事件……」我一边叙述着西方的概率学历史,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突然,我停顿一下:「杰克,你了解这些名词吗?」
「为什么不呢?这些概念在东方同样也有。」杰克的声音中正平和,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自豪底气。
是的,有证据表明,西方的扑克游戏原本就源于东方的叶子戏,中国在 3000 年前的西周宫廷开始流行斗马的游戏,如果质疑一个东方人的博彩知识,那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
「牧师,如果你真的对中国的历史了若指掌,你就会明白,我们的祖先早在一千年前就掌握了先进的计算技术,祖冲之把圆周率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七位,在你们西方人还在使用拙劣的古罗马历法时,我们的祖先就已经在使用内插法来计算月球运动的速度……」
我静静地欣赏着杰克的演说,心想他对祖国历史的精通正好暗示了他的与众不同啊,现在又有多少中国人了解他们一度辉煌的历史呢?中国人早在汉代就制造了浑仪,可是当今大清朝的饱学之士又有谁能洞悉这项仪器的奥妙呢?不错,中国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他们相信「中国之物自足于用,而外国不可无中国之物」,然而这种自信完全建立在虚幻的大国意识之上。
1792 年,马戛尔尼率庞大的使团拜见了中国皇帝,英国人想把他们最新的发明介绍给中国人,比如蒸汽机、棉纺机、织布机,他们在礼单中还专门提及了「榴弹炮、迫击炮」以及手提武器如卡宾枪、步枪、连发手枪等。他们本以为这些东西可能会引起清朝官们的兴趣,结果却大失所望。清朝的官员绝大多数都是文人出身,他们对此毫无兴趣,在他们看来,这些洋人的东西不过是些无用的奇技淫巧罢了。
我点点头:「是的,杰克,我毫不怀疑你在概率学上的领悟,我说过,我试图与中国人交朋友,试着走入他们深沉的内心……开门见山地说,我曾在法兰西科学院系统的学习过概率学知识,所以我能读懂你从 21 点以来的一系列表演,不是全部,但至少是部分。」
杰克安静下来,乜斜着我。像是在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整理了下脑海的思绪,慢条斯理地说:「赌场的娱乐方式有许多种,它们看起来很相似,却又如此不同。比如轮盘赌桌旁总是人满为患,因为它更刺激,看起来更公平,因为每一次转动都是运气,也就是说是随机事件,然而这是个错觉,事实上 21 点才是对玩家最有利的赌局。对 21 点来说,如果每张牌是从一个含无穷多副牌的牌盒里抽出,这样前面出过牌不会影响后面的牌,那么它跟轮盘赌的号码一样,也是独立事件,然而实际上,娱乐室都是使用一副牌来玩 21 点,这样当庄家发出牌来,你拿到两个 10 点,庄家亮牌也是 10 点,翻出底牌还是 10 点,那么下一轮 10 点出现的概率已不再是 4/13,而是 1/4。其他点数出现的概率也不再是 1/13,而是 1/12。于是统计大牌出现的次数,再根据庄家牌面的组合,准确的分析庄家爆掉的可能性之于精通计算的你来说,不过是小把戏,这就是你在 21 点牌桌上战无不胜的原因对吗?杰克。」
杰克皱了皱眉,没有回答。只是扬扬酒杯,像是在为我精彩的分析喝彩,又像是为自己。
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我们再回到阿福抽老千事件,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判定,那枚骰子的确是作过手脚的,很显然它的密度不均一,这样 6 点出现的概率要远大于 1/6。连续 10 次出现 6 的概率小得可怜,它无疑是小概率事件,你却巧妙的偷换了概念,用生日巧合来类比,然而生日巧合只是看起来是巧合,实际上并非小概率事件,40 个人中有两人生日在同一天的概率高达 89/100⑩,所以你很自信地宣称,生活中处处都有巧合。」
(注:⑩1-364/365363/365……326/365=89/100)
杰克羞赧地笑笑,没有再用一脸茫然来回应我,因为他明白,再掩饰已是多余。
「当然,你最神奇的还属在得克萨斯扑克上战胜门特的经历,这也是我唯一无法解释的地方。扑克游戏跟 21 点这种纯粹的概率计算不同,它有太多人的因素在里面,好牌也可能输掉,坏牌也可能赢。我奇怪的是,在没有看底牌的情况下,你怎么那么自信能战胜门特呢?」
「火车隧道自动补全效应,懂吗牧师。」
「火车隧道?」我愕然,在这个百分之九十九的中国人还不知火车为何物的年代,一个中国人问我懂不懂什么叫火车隧道效应,我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一列长于一个隧道的火车钻入隧道后,当它的火车头钻出来而火车尾尚未钻入隧道时,站在火车隧道外的人可以利用经验和想象自动将这列火车补全,而不会认为这列火车是残缺的。很显然,门特根据台面上的名牌补全了我的暗牌。也许一个普通高手只能补全我的 19 手可能牌点,而门特却能补全 20 手,然而正是这第 20 手牌点让他害怕了。因为他是门特,用他的话说他是 everything,他能分析出所有可能的牌面组合,然而这种无懈可击的完美分析却又构成他的致命弱点,因为这是唯一能战胜他的牌的牌点,这就是前面六把我能偷鸡成功的原因。」
我点点头:「那么第七局呢?第七局你没看底牌又怎么偷鸡呢?」
「是啊,门特也是这样想的。前面我连续六把偷鸡成功,无疑已让他怒火中烧,但还不至于失去理智,这时我只好表现得是我失去理智,在没看底牌的情况下,毫无根据的上大盲注并加倍跟注,这种无理让他出离了愤怒,他认为在双方都没有看底牌的情况下,风险是同等的。于是他选择跟进。试想一下,连续七把被对手偷鸡成功,那是一件多么耻辱的事。可惜他错了,前面六把偷鸡,第七把我却不是在偷鸡,事实上,我是站在概率的有利面。」
「这怎么可能?」我困惑万分。
「发牌员。」
「可是发牌员是门特、查顿船长一伙的!」我尖声叫了起来,周围的人群齐刷刷投来好奇的目光。
「没错。」他抿了口辛辣的威士忌,轻咳了几声,「可这正好为我所利用。就像一个人总是不自觉的带有自己的习惯烙印,比如牧师您的花体书法,字母 O 总是显得像一个 Q,而大写 I 的连笔又跟 l 很像,这是您的特征,荷官也有他的特征,虽然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很早以前我就在观察荷官的洗牌手法,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荷官,他不会洗出一边倒利于庄家或自己人的牌,那太愚蠢了,他总是会让玩家输几盘又赢上几盘,他精于此道,于是在前面六把我都拿了坏牌之后,我明白,我的机会来了。我一如既往的高调,一如既往的挑衅,看起来我的战略没有丝毫变化,不知不觉间,胜利的天平却已在偏向我。」
杰克在讲述这场传奇的智力角斗时就像一个满不在乎的孩子,然而这种轻描淡写却令我震惊。我曾经以为自己看穿了他的鬼把戏,然而此刻,他又像断了缆绳的舢板一样飘得越来越远,在我的视野时模糊起来。
「那么,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需要这艘船吗?」
「抱歉牧师,我不能,你可以理解为一个赌徒的心血来潮。」
「你不是一个赌徒。」我用海伦的话冷冷回答他,「你更不会心血来潮,你的每一步都经过了精密的计划。」
「我会告诉你的,牧师。」他掏出一副磨得黄而亮的骨牌,上面刻着迷一样的中国古字,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巫术的道具。
他将一张骨牌立起来,船舱的晃动又让它立刻倒下了。
「这是一种只能在岸上才能玩的游戏,到岸上,我会为你表演这门艺术。」
十三
皇家船长号像一尾逆戟鲸在深色的海面上快速游弋,当它离马六甲港越来越近,海伦小姐的眉毛便拧得越紧,曾经无忧无虑的她变得敏感多愁。这不是说上她仍在为上次考验杰克的扑克游戏伤心着——后来杰克给她解释了更换选择的理由,聪颖的她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奥妙——而是因为她的未婚夫亨利•布雷斯少校按日程安排,将在马六甲港登船,与她一同前往香港与泰勒勋爵会合,他与海伦小姐也将在香港完成婚礼。
亨利少校驻扎在马六甲港两年了,他一直在等候上级的命令,随时准备开赴中国。亨利少校的父亲乔治•布雷斯将军与泰勒勋爵是故交,乔治•布雷斯将军驻扎在印度德里,我在印度考察时曾经有幸拜谒过他的寓所,那是一幢斯图亚特王朝式建筑,宫殿式的园林与豪华的内部装饰令我大开眼界。可以说门当户对的亨利少校与海伦小姐是令人羡慕的一对。
说起亨利少校,那可不是一般的公子哥,他曾经是剑桥三一学院数学系的高材生,师从斯蒂文森博士学习弹道曲线,19 岁时便以第二名的成绩获史密斯奖学金。后来他弃文从戎,读了桑赫斯特军校,子承父业参加了驻印部队。他卓越的军事才能很快在镇压印度叛乱的战斗中大放异彩,不久便擢升为少校,跟随印度海军提督乔治•懿律大人开赴远东。
在外人看来,一表人才的亨利少校实在是前途无量的金龟婿,可是海伦小姐却偏偏看不上眼,如果让海伦小姐移情别恋的是另外一位名门望族也就罢了,可她看上的居然是一个不名一文的中国人,这就不得不让人嘘唏非议了。
这时海伦小姐是多么希望心爱的人能与自己站在一起,承担这世俗的压力啊。可是在牌桌上洞若观火的杰克在生活中却是木讷不堪,他对海伦小姐的忧虑毫无察觉,对身边的议论也是浑然不知,也许他即便听到了,也只当是说他人罢了。
「杰克。」海伦望着她的「魔术师」,欲言又止。
「嗯?」杰克从凝固的思考中苏醒,他总是望着海面出神。
「你了解我吗?杰克,比如我的过去。如果说我藏进 54 张扑克牌中,你能一眼认出我来吗?」
「小姐,我们玩过这样的游戏多次了。」
「可是你从来没有认真的理解这个游戏,就像你从来没有努力去了解我!」海伦的声音变得尖利。
「我了解你,小姐。」杰克很诚恳地说。
「那么,我是怎样的?」海伦稍稍收拾自己激动的情绪。
「你,聪明、美丽、善良……」
「杰克。」海伦冷冷地打断他,「难道你们中国人从来没有掌握恭维一位小姐的语言吗?我不想听那些!」
杰克无语。也许内心过分深邃的人在言辞上却是苍白无力的。杰克茶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海伦期待的表情,他的目光突然像茶杯冒出的白汽那样一团模糊:「海伦,我爱你,超越了虚浮的辞藻,就像你之对于我,超越了地位肤色宗教甚至……时间,可是,我不能爱你。我们就像擦肩而过的两艘船,我们的航道曾经那样亲密的交错,然而它们终将渐行渐远,直到那海面上交错的波痕,像沙滩上的脚印一般,被时光抹平,就好像我们的相遇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番话令远远聆听的我也不禁触动,而真正的倾听者海伦却是一脸茫然,只因杰克用的是汉语,那种古老而晦涩的语言,她永远也不能明白,也无须明白。
「你说什么?」
「一个中国的笑话,从前有个懒媳妇,不爱劳动……」
「一点也不好笑。」海伦很失望,她的心冰凉若水。
我咀嚼着杰克的这番话,我可以听懂里面的每一个汉字,但它们的组合却让我如坠云雾。它们似在暗示着什么,就像圆桌骑士的传说所影射的那样。
「好吧,海伦,我们来玩你喜欢的占卜游戏。」杰克突然提议。
海伦黯然的眸子里稍稍浮出一丝暖意。
「如你所说,牌有牌语,花有花语,数字也有数字的语言。」杰克摩挲着纸牌,他的手指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笨拙过,海伦不解地望着他。
「今天我们不玩吉卜赛算命,而用牌面的数字来占卜好吗?」杰克露出很虔诚的神情,那是以前他洗出吉卜赛命运牌所没有过的庄重。
海伦点点头,数字占卜本来就是很流行的一种占卜,数字就像洪荒一样古老。
杰克给她与自己各发了三张牌:「与 21 点一样,10、J、Q、K 都当作零,把三张牌按次序组成一个三位数,那就是你的命运数字。」
「唔……我的是 220。」
「那么,你能猜出我的吗?」
「284。」海伦说完迫不及待地翻开杰克的牌,果然如此。聪明的她很快明白了这个小把戏,在西方,早在 2000 年前毕达哥拉斯建立了一种「万物皆数」的哲学观,他将宇宙定义为数及其关系的和谐体系,这种数字宗教深深地影响了西方社会。毕拉哥拉斯不仅将自然数区分为奇数、偶数、素数、完全数、平方数、三角数和五角数等,他还发现了一组神秘的数字 220 和 284,它们互为对方真因数之和,就像人与人之间的「相亲相爱」,因而得名友爱数。
友爱数是如此稀少,它的神秘气质在魔法、占卜、巫术之中大行其道,相爱的男女们时常把这两个数字绣到定情信物上,以象征爱情的天荒地老。痴迷于占卜游戏的海伦岂会不知。
这是拙于言辞的杰克特有的表达方式吗?海伦目光火辣的望着杰克,虽然她明白洗出这样的数字组合对于杰克来说不过是小把戏,但她宁愿相信这是命运的巧合,宿命的安排。
「你相信吗?」杰克奇怪地问道。
「嗯。」海伦夸张地点着头。
「友爱数固然美妙,但它们都摆脱不了命运黑洞的致命引力。」
「什么?」
「495。把 220 中的三个数字按最大排列与最小排列相减,如 220 减 22,再将得到的新数的最大排列与最小排列相减,如此要不了多久,它们都会跌入 495 这个无底深渊。284 这个数字也是一样。」
海伦心算片刻,脸上浮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这又说明了什么呢?巧合而已。」
杰克什么也没说,继续翻牌,这一次海伦拿了四张:1、2、1、0。杰克的则是 1、1、8、4。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海伦明白了什么,拿起一支笔演算起来。不久她就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惊喜地叫道:「哇!又是友爱数。」
远处坐着的我身子一震,这绝无可能!自毕拉哥拉斯发现第一对友爱数以来,之后的 1500 年内许多人耗尽终生也未能找到第二对友爱数,人们一度以为自然数这汪洋大海中只有一对友爱数,直到 1636 年才由业余数学家费马找到第二对:12296 和 18416。
上个世纪的大数学家欧拉发明一种新的算法后,一口气找到 60 对友爱数,但这 60 对友爱绝无 4 个数字的友爱数,它们都有天文数字那么大,大数学家欧拉会遗漏一个四位数的友爱数?
我掏出鹅毛笔在一张纸上演算起来,将 1210 这个数字肢解变形,不多久,它的情人 1184 神奇的浮出海面,当我把 1184 拆得七零八碎,组装它时 1210 又奇怪的跳了出来。它们真的是心心相印的一对!我惊呆了。
杰克叹了口气:「它们同样也逃脱不了黑洞的牵引,6174,这是它们的渊薮。」
海伦急匆匆的演算起来,用最大数字排列减最小数字排列是不算复杂的计算,不多久,她就得到了答案,但她迟迟没有宣布她的结果,像是对自己的笔尖产生了怀疑,她又重新进行验算,无疑 1210 与 1184 这两个数无论经怎样冗繁的运算,计算过程中看似随机跳动的数字最终都会定格在一个死神一样冷酷的数字上:6174。
海伦不解地抬起头:「6174 就像有一股磁力。杰克,这是你设计的数学魔术吗?」
「不,这不是我的安排,这是上帝的安排,爱的陷阱,或者说黑洞,黑洞会将人类的意志撕得粉碎!」
杰克深奥费解的话令人不寒而栗。
海伦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我抱歉地耸耸肩,我同样也无法理解中国人的谜语,是的,我懂得黑洞数的秘密,任何一个三位数做那样的运算都将跌入 495 这个深渊,任何一个四位数都无法逃脱 6174 的魔掌,但是,我同样不明白他用这个数学奥妙来暗示什么。
十四
亨利少校本来是差两个部下到皇家船长号接海伦小姐下船洗尘,结果两位英俊的海军小伙却碰了一鼻子灰。亨利少校不得不在满船新奇的目光包围下,亲自登上乱哄哄的皇家船长号。
他本以为久未谋面的未婚妻会露出蘧然惊喜的表情,然后像小鹿一般欢快的扑过来环住他的脖子,吊起来旋转,晃悠。可是,他失望了。
「这很好笑。」当他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只说了这么一句。
人们很惊讶他依然能保持绅士的温文尔雅与平静。我并不奇怪他的第一反应,如果你站在他的位置,试想一下他只消动动手指下一个指令,轰隆的炮声足以让满城胆小如鼠的东方人震栗,卑躬屈膝的签下城下之盟,你也会觉得一个东方情敌的出现是多么滑稽的事。
「杰克先生。」亨利少校脱下洁白的手套,他的佩剑与桌椅碰撞出清脆的金鸣,「我刚一登船,便已风闻你传奇的经历,也难怪海伦小姐会对你情有独钟。我很荣幸,有你这样的,咳,对手……」
「您误会了,先生。我只是海伦小姐的茶房,在皇家船长号抵达澳门之后,我就将离去……」
亨利扬了扬手:「按照我们西方人的方式,如果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了一位女士,最简洁的仲裁方式就是决斗。当然,既然你最擅长的是赌术,那么我们不妨在赌桌上一分高下。」
四下一片哗然,幸灾乐祸的人们本来是期待着看亨利少校如何在震怒下把杰克扔到海里去,结果他却提出这样一个愚蠢的决斗方式。杰克的神奇赌术又不是什么秘密。
当然,这只是外行人的看法。如果他们了解到亨利少校的人生经历就不会发出那样的疑问了。
赌博本来是军旅生涯中不可或缺的消遣方式,更何况亨利少校本是剑桥三一学院数学系高材,21 点这种数学游戏的难度之于高次弹道曲线,就跟积木土块之于高楼大厦似的。一个数学系的天才与普通赌徒对赌博游戏在认识层面上的差距,就像一只岩雀与一只信天翁对地平线的认识那样悬殊,我隐隐觉得,亨利是比大胡子门特可怕得多的对手。
「少校,我无可奉陪,海伦小姐她很迷人,我尊敬她,仅此而已,我只是她的仆人,侍奉她并领取俸薪。您是她契约上的丈夫……」
海伦的美眸骤然晶莹了,她双唇紧闭,锁骨处深深陷了下去,紧促地起伏着。杰克谦卑近乎怯懦的辩解深深地伤害了她。
亨利少校漂亮的胡须上挂着淡近于无的微笑,像是一种嘲弄,又像是同情。好像他并不意外对手的示弱。
「杰克!」聒噪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海伦美丽的脸庞上。
杰克怔怔地望着她,即便迂钝如他,也感觉到了海伦声音里的异样。
「你必须与亨利决战,必须!」
「小姐,人生不是赌局,爱情更不能沦为肮脏的计算,那是一种亵渎!亨利少校是爱你的……」
「不,我喜欢。」海伦梗着脖子说,「我喜欢看两个男人为我争风吃醋,不管是野蛮的决斗还是肮脏的算计!」
「可是……」
「我是皇家船长号的主人,是吗?」海伦冰凉地笑着。
「是的小姐。」
「我有权决定船的航向吗,杰克。」
「是的。」
「好吧,我宣布,如果你不愿意坐在亨利先生的对面,或者你选择一战却输了,皇家船长号将沿原来的航线前往香港!」一颗滚烫的泪珠从她通红的双腮旁若无人的滑落。
人群议论纷纷,谁也无法理解这不着边际的话与这场赌战的关联,然而杰克,他的脸就像被一道闪电照亮了一般煞白。
如果说上一次杰克勉强坐在得克萨斯扑克桌前,不过是他精心设计的欲擒故纵,那么这次他终于遭到了命运的嘲弄报复。
杰克曾经说过,他厌倦了把人生当作赌局,然而他又不得不依赖这种冒险来实施他不可告人的计划。而且当他本以为将永远不会回到赌桌时,他又被一股不可抗拒的魔力扳回到桌前,而且这魔鬼的力量居然来自他最信赖的人,这令一向沉稳有加的他也不禁失态。
我突然对海伦小姐产生了一种敬意,她的天真烂漫常常让人忽略她的敏锐观察力,她验证了她曾说过的话,你不了解某人,只因你爱他还不够。很显然,她了解杰克,她是唯一能抓住杰克弱点的人。
当她宣布皇家船长号将前往香港时,我这才对杰克百折千转赢得皇家船长号的煞费苦心恍然大悟。
果然,杰克垂下他不明含义的目光,说:「好吧。」
「既然杰克先生已经在 21 点、得克萨斯扑克上证明了自己,我们不如玩点新花样,选择简单的轮盘赌怎样?」亨利少校似乎是漫不经心的提出他的建议。
而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非常高明的选择。
轮盘赌,真正的随机事件集合,任何诡谲欺诈、复杂计算都对它的变化无能为力,聪明人、蠢材、直觉主义者、天才、文盲在它面前一律平等。
杰克漠然地点点头。海伦小姐在他发散的目光里袅袅走近,就在他的目光集束时,她却已走远,她婀娜的身影无声的路过了他,伫立在亨利少校的背后,这一昭然若揭的举动在人群中引起无穷猜想。
杰克的嘴唇微微抽搐,中国人拥有一张扑克牌似的表情单一的脸,尤其是之于像杰克这样一个偷鸡高手,虽如此,他也无法掩饰内心的触动。
亨利少校对此很满意,他的手温柔的盖住海伦的小手:「相信我。」
轮盘赌相传是由数学家帕斯卡所发明。轮盘共有 38 个栏位,每个栏位一个数字,分别是 1 至 36,以及 0 和 00,数字又分红黑二色,两色各占一半。当玩家下好注后,赌场工作人员从手中掷出一颗小球在外轮盘的旁边快速旋转,外轮盘也在旋转,内轮盘则朝着与外轮盘相反的方向旋转,随后,小球会掉入内轮盘中直到停止。杰克与亨利对决的规则是用相等的筹码 100 个,进行 100 轮,最后谁的筹码多则获胜。
从赌局一开始,两人便保持非常谨慎的下注方式,即 1 赔 1 的投注,有趣的是亨利一律压双数,而杰克有时压红黑,有时压大小,但他有意避免压单双。
从理论上说,轮盘赌完全是一个随机发生器,小球在任一格数字上停留的概率是平均的。如果你压一个号码,赢的概率是 1:37,如果你压 1 个筹码赢了,赌场赔你 37 个,你共有 38 个筹码,这是公平的。而实际上赌场只赔你 35 个,因为有两栏是 0 和 00,这样你只获得 36 个筹码,2 个筹码留在赌场的口袋里,这就是赌场的优势,即 2/38=5.26%。
然而奇怪的是 20 多轮下来,杰克和亨利都在赢钱,也就是说两人都战胜了庄家和以概率法则设计的机器,但是亨利的筹码较杰克多出 11 个。
我粗略的估算了一下,亨利每下一注,他的优势大约是 5.5%,杰克的优势为 5.4%,均高于庄家的 5.26%。观者皆叹服,可见两人都是高手。但是由于亨利较杰克有 1% 左右的微弱优势,许多轮下来,亨利的筹码领先越来越多。
这时,轮到杰克下注时他却腾地站了起来,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踱到茶壶前,一声不吭地倒了杯茶回来。联想到不久前海伦小姐一喝茶庄家就爆掉的咄咄怪事,众人若有所悟,莫非这茶水真有魔力?可惜,21 点的奇迹并未在轮盘赌上复制,亨利依然继续着他的优势。
我对此并不意外,因为我了解 21 点中所谓「魔茶」的奥秘,但此时,我根本无法理喻茶水之于杰克的意义,他甚至嘴唇碰都没有碰茶水,也许那只是一种心理暗示,像门特的青橄榄一样,谁知道呢?可惜这一切都只是徒劳。
进行到九十九轮时,亨利的筹码居然达到了 800 个,而杰克只有 400 个,这意味着杰克将必须在最后一轮力挽狂澜。海伦小姐努力控制她高傲的目光不去关注赌局的形势,然而她急促起伏的胸脯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焦虑。
杰克,传奇的梅花杰克此时竟如此狼狈,他浑身湿漉漉的,衬衫紧贴着后背,就跟刚从海里捞上来似的,蓬乱的头发竟然蒸出了白汽,目不转睛地盯着轮盘,也顾不得解开衬衫纽扣敞口气。
在我看来,他今晚的表现非常失常。连我都已经注意到亨利压双的概率优势,而杰克整个晚上都在愚蠢的压红黑与大小,他固然战胜了庄家,却输给了真正的对手。他早就应该改变自己的战略,压单个号码或号码组合,然而现在只剩下最后一轮,还有 400 个筹码的劣势。这不禁令人扼腕叹息。杰克的支持者也禁不住的摇头。
「杰克,还犹豫什么?」亨利很绅士的作出请的手势。
「少校,轮到您了。您先。」杰克沉稳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惶色。
「可是,今晚一直是我首先下注,考虑到这可能对你不公,所以我决定最后一轮由你先下注。」亨利仍旧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是的,虽说这轮盘赌对于谁先下注根本没有什么规定,但众人经亨利提醒,回想起来这两人今晚的下注还真是以亨利先下杰克再下的默契秩序进行的。但是人们迷惑了,这有什么不同吗?按照统计学上的各态历经原理,一个人在赌场连续 100 万次下注和 100 万个人同时下注没有任何区别。
杰克呆呆地望着他的对手,嘴角挤出一丝苦涩,或者说苍凉。从 21 点到得克萨斯扑克,不管他曾经伪装出新奇、胆怯、害怕、懦弱、兴奋、还是疯狂,他内心也许从未把对手放在眼里。然而此时,我分明读懂了他曾经沉稳如山的身躯的微微颤抖。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恐惧吧。
「亨利少校。」杰克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说,「今天晚上,由于一直你首先下注的缘故,精彩的赌局才变得如此单调乏味,你一整晚都在毫无新意的压双,我本来好多次计划着压双,却因为你提前下注不得不改变战术。因为我憎恶模仿对手。」
亨利的微笑凝固了:「没人规定不可以这么做!」
「好吧,那是你的自由。可是的确很丑陋。」杰克愤怒地把 400 块筹码全部推出,压在 6 个号码上!
压 6 个号码的赔率是 5 赔 1,如果能压中,杰克的筹码将变成 2400 个。然而理论上,压中的概率只有 15.79%。
当亨利踌躇的审视自己的筹码时,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要绅士地让对手先下注了。
围观者纷纷议论起来,如果是自己来压该怎么做。人们讨论后突然发现,亨利要确保胜利,他必须再赢 1600 个以上的筹码。由于这已是最后一轮,压多少筹码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压中的概率。无论是压一、二、三、四、五个号码,压中的概率均小于杰克的压六个,亨利自然不会这样做。他还可以压七个号码,七个号码比六个号码自然要保险,但是轮盘赌没有压七个号码这一规则,当然他也可以压大小、单双、红黑,但这虽然保险,亨利顶多只能把自己的筹码翻倍,也就是 1600 个,低于杰克的 2400 个。亨利还可以压赔率 2:1 的区间和直线,这也只能追平杰克的 2400 个。亨利固然也可以像杰克一样压六个数字,但压中概率仅 15.79% 的风险值得冒吗?自己已经有 400 个筹码优势了。杰克之所以敢冒风险是因他原本就处在显著的劣势之上。
人们刚才不过视杰克的压注为孤注一掷,经分析后才发现杰克的选择充满了智慧,而且是最利于他的下注法。即若如此,杰克的赢面依旧微乎其微,压中的概率只有 15.79% 啊。
亨利少校的动作变得迟疑不决,时不时摇头,又时不时地点点头,显然他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奥妙。他优雅地解开硬领口的一颗黄铜扣,不久又优雅的扣上,当他终于作出决定,猛地抬起头来时,发现杰克正挂着不明含义的笑,挑衅的望他。
亨利冷冷地笑着,朝天空扔出一个筹码。人群恍然,亨利已经放弃赢这一把,他就是赌杰克不能压中。毕竟 15.79% 的概率怎么也谈不上保险。
轮盘开始转动,象牙小球在轮盘里四乱窜,发出一种嘶嘶的声音。许多赌徒坚信小球运动的声音能暗示它的最终落点,还有人专门研究轮盘转动时发出的不和谐摩擦音,我只能说,他们纯属自欺欺人。
海伦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耷拉着,微微颤抖。
如果说坐在牌桌前的杰克总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沉默力量,只因那是一种可计算的游戏。可是在轮盘赌前,不管多么超群的智慧还是愚蠢透顶的投机客,他们在概率魔鬼的面前都是一样的卑微。你能做的唯有祈祷。
小球路过了杰克压的 7、3、32……它的滚动变得蹒跚,就在人们以为它将在杰克压的 21 上停止时,它又顽强的逾越了 21。啊!人们惋惜的叹息还未落音,小球又缓缓爬向 25 所在红色区域,就好像有一股磁力在吸引着它。
娱乐室反常的保持着铁一般的寂静,人们凭住呼吸,似乎生怕自己的鼻息会影响到小球的运动,当然,这种担心毫无根据。人们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心理已悄悄站在杰克一边。不管原来是抱着幸灾乐祸、嫉妒或是怨恨的感情来看杰克的人,还是那些原本就是杰克拥趸的人,或者中立者,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偏向了杰克。
因为,当一个处在完全劣势的人不仅要战胜强大的对手,还要战胜无情的概率法则,那将是多么值得期待的事啊。
它站住了!小球定格在杰克压的 25 上。杰克赢了!娱乐室响起雷鸣般的欢呼。
亨利•布雷斯少校面色青紫,眼睛里凛着寒光,俊朗的面孔因肌肉的抽搐而显得狰狞可怕。
杰克的目光从空椅子上飘过,笼罩在海伦的脸上,就像一个邀功的孩子一般神气,可是海伦的目光清冷有如甲板上的月光,甚至看也不看他一眼。
十五
「你想烫死我吗?」海伦把一口茶喷在地上。
杰克略为诧异地皱皱眉,他可能觉得这话耳熟,仍像从前那样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的主人。
海伦把茶杯狠狠掷在桌面上:「重倒!」
茶杯尖利的破碎声让菲佣也大禁失色。
「如您所愿,小姐。」杰克例行公事的重新泡了一杯,他刚刚将茶水递过去,便被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海伦甚至尝都没尝一口,便厉声呵斥道:「你这叫茶吗?」
杰克也不禁恼了:「小姐,按照契约,我可是决斗的胜利者……」
「是又怎样?」海伦扬着下巴:「按照契约,你是我的仆人不是吗?」
「对不起,我不干了。」
「可以。」海伦的声音变得高亢,「船仍停在马六甲,你想走可以马上滚下去!」
「那。」杰克意味深长地说,「我得带上我的战利品,一位愚蠢的小姐曾经许诺,谁在赌桌上获胜,谁将有权成为她的未婚夫……」
海伦冷冷地笑着:「收起你的仁慈和虚伪,中国人,你爱的不是我,而是皇家船长号。而我,才是这艘船的真正主人,所以,作为一种交换,我将船长号的所有权授予你,而你,放弃决斗胜利的奖赏,很公平也很合你意,对吗?」
杰克陷入了沉默。牌桌上的他总是深藏不露,令对手感到不安,只有在海伦面前,他是无法伪装的,海伦的话像一柄匕首,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俄顷,海伦说:「看来你同意了,很好,成交。杰克先生。」
她一背过身去,便紧闭双眼,强忍着眼泪,朝我这个方向走来。她的步子很缓慢,近乎凝滞,似在期待背后那个男人发出挽留的信号,是的,她等到了,用她的话说,不过是一个中国人虚伪的安慰。
「海伦。」杰克说,「到澳门后再下船可以吗?我会履行剩下的半个月茶房契约……」
「很好。」海伦没有回头,深深地呼吸着,平抑着声音里的哽咽,「不过,你手脚最好放麻利点!」
海伦离开了房间,她没有看到杰克黑眸里的晶亮。
杰克久久立在自己孤独的影子里,身上的水珠滴沥而下,就像男人耻辱的哭泣。我也离开了房间,并揿灭了灯,也许在黑暗中,他才会觉得温暖。
十六
在马六甲港荷兰人开的一家咖啡馆,我坐在杰克的对面。我没有提及海伦的反常,这个世界没人能安慰他,因为没人能走入他的内心。我也许是最接近理解他的人,但正由于这些理解,才让我放弃了安慰他的想法。
今晚没有酒精的作用,只有苦涩的哥伦比亚咖啡。然而很意外,沉默寡言的杰克的话多了许多,而且有些话很突兀。
「牧师,你是个博物学家,拥有超乎寻常的观察力,你比其他人更了解我,知道许多我的秘密,这并未让我不安,因为你说过,你试着与中国人交朋友,我信任你,先生。所以今晚,把你所有的疑问都掏出来吧,我不知道,将来是否还有机会,在这样一个宁静友好的环境里,与一位老友叙旧。」
「好的。」他的坦诚令我感动,我甚至想掏出一个本子来记录。但他微笑着制止了,「放在脑海里,先生,永远不要留下痕迹。」
「好吧。」我开门见山地说,「我现在最迫不及待想了解的还是轮盘赌,老实话,亨利少校是不是你遇到的最可怕对手?」
杰克点点头:「他是个狡猾的高手。如果你明白他前 99 转都掌握着先发优势,而最后一转他又掌握了后发优势你就能理解他的恐怖了。」
我似是而非地点点头,转而又摇头:「我注意到最后一转他后下注反而很被动,因为他压一到五个号码风险都大过你,压区间和直线顶多能追平你,而压单双又不能确保胜你……」
「可是他可以跟我一样,压六个数字,实际上主动权在他那边。」
「怎讲?」我困惑了。
「在我们中国古代有一个田忌赛马的故事。」
「我了解这个故事,更换不同等级赛马的出场次序,就能反败为胜。」
「没错,但那种战术只有在对方先出牌的情形下你才能随机应变,只有齐王先确定了自己赛马的出场次序,田忌才能准确应对。」
「那么亨利的后发优势表现在?」
「他领先我 400 个筹码,他完全可以采用模仿战略击败我。我一度以为他掌握了此点,所幸在我的暗示下,他又放弃了这个战略。」
我很困惑,因为在当时,我没有注意到任何形势的变化。
「当我压六个号码,他也应当跟风压六个号码,这时风险之于我们两人是平等的。所以他必须这样做。不冒风险才是最大的风险,可惜他采取了保守战术……」
我恍然,风险是一个很容易蒙蔽人的东西,其实在对手冒险一搏时,你应该跟上,因为要错大家都错,然而你前面已经建立了 400 个筹码的优势,所以胜利依然在握。这时保守战术反而成了冒险,因为对手可能压中而实现大翻盘。
「他输在了自尊,因为我嘲讽他一晚上都在压双,而且暗示他模仿对手是一件君子不为的可耻的事。」
当时的情景突然像清晨的白帆,清晰的浮出地平线。但是我又奇怪了:「他为什么一晚上都压双?」
「这正是他的先发优势啊,他必须抢着压双。」
「为什么?压单压双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当你注意到他那天晚上赢了 800 个筹码就会明白压双的优势了。」
我点点头:「我估算了下,他大概具有 5.5% 的优势。」
「没那么多,先生,精确的数字是 5.3% 左右。」
我愕然,只好一五一十地解释我是根据他赢的筹码总数与进行轮数来计算的。
「那是在均匀下注的前提下,牧师。他是非均匀下注,他有时扔出去五个筹码,有时扔出去七八个,其实根据他的下注量就可以摸清他的优势。剑桥高才生有一个精确的大脑,但过分执着于数学计算也容易把自己的底牌暴露。」
「怎么计算?」我忘了自己也是在法兰西科学院深造过的。
「牧师你应该多在赌场上转转而不是用鹅毛笔纸上谈兵。如果你掏出 10 个英镑找赌场高手学经,他们会告诉你一条秘诀:如果理论上你占 A 的优势,本钱总数为 B,那么最优赌注是 A 乘 B。」(注:贝尔实验室的 J.K.Kelly 推导出这条公式。)
「我听说过这条经验,但是数学上并没有给出这条经验的证明。」
「哦,那就不是我所关心的了。重要的是亨利先生深思熟虑的下注却表明,他对这条经验情有独钟。」杰克笑了,「所以,我算出了他的优势。」
「可是,这优势从何而来?轮盘赌的机器有问题?」
杰克摇摇头,只是注视着我,似在期待我来回答。
「小球?」
他摇头。
「船?」
「正确,在陆地上,轮盘赌不会出现任何偏差,小球在任一栏停留的概率是均匀的。但是在船上的轮盘赌则不是那么简单了。」
船与轮盘赌?老天,除了轮盘长得与船舵有点像之后,我想不出它们之间有任何关联。
「我也很奇怪,所以我才起身要了一杯茶。」
我想起来了:「茶?可是你一口也没碰它。」
「是的,我的茶不是用来提神的。如果你观察仔细一点,就会发现我的茶倒得比较满,以致在船的自然晃动下,有一些水洒了出来。」杰克说到这停顿了,他的咖啡在欢快的旋转着,液面中心,形成一个微笑的酒窝。
我恍然大悟:「船是摇晃的,而茶杯里的水右边的溅出来较左边的要稍多一些,也就是说船的平面存在一个微弱的倾斜。」
杰克点点头:「由于装载货物的差异,没有哪艘船能做到像陆地上这样水平。而轮盘赌的桌面正好与船的中轴线方向平行,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出现概率偏差。」
我苦笑:「就这更奇怪了,难道轮盘像做过手脚的骰子一样存在质量差异?」
「没错,任何轮盘如果它是采用自然界的木头来制作的话,它都不可避免地存在质量差异。不光在根部与冠部有质量差异,在同一个横截面上也有差异。比如轮盘通常使用造船剩下的橡木,由于树木的向阳性,一般来说南面的要生长得更快,它的年轮更疏朗,质地更松软,阴面的年轮则更紧密,质地更坚实。有经验的造船匠在使用木料时,会有意让木料阴面质坚的一面朝外,这样木船才更耐腐蚀与撞击。」
「好吧,即便存在这样一个差异,也丝毫不能为我所利用啊。如果它们是按 1、2、3、4 这样的顺序排列也就罢了,小数字在阴面的话,我承认小数出现的概率可能会稍大。可是轮盘上的数字几乎是随机排列的!」我分析到这里,也不禁对几百年前的数学家帕斯卡暗暗敬佩,看起来轮盘赌是多么简单的机械,可是却暗藏玄机,要不是数字的排列是打乱的,还真会被许多人钻了空子。帕斯卡在发明这项机器时显然考虑了此点。
杰克笑了:「可是你是你,亨利是亨利。」
「什么意思?」
「如你所说,亨利是一个恐怖的对手。在你看来数字是胡乱排的,在他看来,却有不少奥妙。那些看似零乱的数字之于一个真正的轮盘赌高手来说就像圆周率小数点后的数字一样清晰,无论顺数倒数,间隔着数,还是以斐那波契数列那样跳着数,他们都烂熟于心。」
「那么,亨利他发现了什么奥妙呢?」
「从 34 这个数字作轮盘的直径,直径的那头对应着 14。34 顺时针至 14,偶数出现了 10 次,也就是说,轮盘的另一半偶数只出现 8 次。亨利先生就像长了一双千里眼,他不仅统计出了 34 至 14 之间的偶数出现的概率略大于奇数这一事实,而且,他还似乎看到了这棵橡树生长的方向,不出意外,地球的纬向与通过 14 与 34 这两个数字的直径平行,他是个天才。」
「34 至 14 这边的轮盘较重!而这半边轮盘的偶数多出两个,所以压偶数具有优势!」我如梦初醒。
他赞赏地点点头。
我徐徐品尝着咖啡,试图把脑袋突然塞入的混乱信息整理得更有条理些。我想起了什么,猛地从一团白汽的咖啡杯上抬起目光:「可是你一晚上也在赢庄家,难道你也具有优势?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压注似乎是随机的,有时是压红黑,有时压大小……」
「是的,我的优势是 5.28%。」杰克平静地说。
我愕然:「怒老夫愚钝,你的所谓优势实难理解。」
杰克淡然一笑:「按你们西方人的话说,轮盘赌的号码出现完全是一个随机实验,按我们中国人的话,号码的出现是一个混沌。」
混沌?我咀嚼着这个古老的方块字,它就像我牙齿上的冰块,冰凉而坚硬:「是的,从字面理解,就是不可预测的混乱。」
「那仅是表面上,牧师。混沌中也有秩序,只是那种秩序超出了常人的理解,尤其是当船行驶在波涛澎湃的海面上。」
杰克的话似乎暗藏玄机,但我曾经接受过的系统知识在这个问题上却是无能为力。
「大海的起伏澎湃从表面上看是完全混乱的,谁也无法预测下一个浪花什么时候到来,或者涌多高,但是大海也有自己的固有节奏,或者说韵律。不是吗?虽然人们目前谁也无法理解这种节奏是什么,但谁都会明白,海洋的浪花与湖泊、河流、池塘的浪花的节奏肯定是不同的。这就是混沌中的秩序。」
我苦笑:「姑且认为存在这么一种规律,从你的话中,似乎也在暗示人们尚未掌握这种规律,对吗?」
「除了我。」杰克言简意赅的回答。
我呆住了。
「加里曼丹岛的海岸线有多长?」他冷不防指着墙上一副发黄的世界地图,在港口的许多酒吧饭馆都会贴有这样的地图。
「这得问测量学家,据我了解,还没有人对此岛进行过精确的测量。」
杰克笑了,他的笑令我很不自在,他就像是嘲笑一个小孩的答非所问。
「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英国皇家科学院也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数字,因为海岸线的长度也是一个混沌。」
「先生,我虽然不清楚加里曼丹岛,但我可以准确地告诉你英国的海岸线约 1 万英里,现在的大地测量学可以把这个数字精确到不超过误差不超过 1000 英尺。」我高声反驳道。
「前提是使用了统一的标尺,如果是海贝来量呢?它会发现海岸线的自然弯曲在精细部位又无限折弯下去,用更小刻度的尺来量则会发现海岸线将变得更长,如果细菌也有尺子,它会发现海岸线的长度大到接近于无限……」
我哑口无言。这是任何一本科学著作都没有阐述过的问题,我同样确信中国的著作中也不可能有过如此深刻的探讨。他究竟是什么人?
「那么,数学皇后会在一个区区海岸线的问题上栽跟头?」
「当然不,海岸线由一条无限长的线折叠而成,显然,用小直线段量,其结果是无穷大,而用平面量,其结果是 0,因为曲线中不包含平面,但是我们可以用一把与海岸线维数相同的尺子量,这样我们才会得到有限值,而这把尺子显然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维数,大于 1 小于 2,显而易见,它是一个小数,不出意外的话,这把尺子的维数为 1.26。」
维数还可以是小数?这在我听来跟「人还有一个与半个之分」一样好笑。
「牧师,能借用您的笔吗?」他拿过我的鹅毛笔在一纸上轻轻一划,「这是一条曲线,它是一维,相信你不会有异议。」然后,他在纸上胡乱涂起来,直到墨水填满一小块区域,形成一团黑斑,「这是二维,对吗?」
我迷茫地点点头。
「那么在我涂画的过程中呢,这团曲线又是多少维呢?很显然它是一个介于一维与二维之间的小数。牧师您观察过许多植物的叶片,就拿最常见的梧桐叶来说吧,它的叶片是锯齿状的,如果您掏出放大镜观察,锯齿将的叶片在细微处又表现为更小的锯齿,也就是说细微的结构与宏观的结构有某种自相似的性质,所以我们才能利用这种性质准确的计算出它的维数来。一片山毛榉叶的树叶与梧桐叶显然是不同的,因为它们的维数不一样,就像人们很容易就能区分阿尔卑斯山脉与苏格兰丘陵,因为它们起伏的形状。这就是分形,大自然的数学,混沌中的秩序。」
我遗忘了舌蕾上的苦涩,遗忘了咖啡的温度,我像是被遗落到了印度洋一孤岛,没有任何生物认识我,而我也在重新学习基本生存技能。
「海岸线有它混沌中的秩序,大洋的波涛也有混沌中的秩序。」他接着说,「于是,在洋面上跟随波涛节奏上下左右起伏摇摆的船也具有这种秩序。最后,轮盘赌的数字也会从概率的混沌中浮出秩序的分布。」
按他的话推而广之,这宇宙万物、从树叶到海岸、市场的价格、股市的波动都会具有秩序,我只好说,如果谁掌握了这种秩序,他将与上帝无异。
我倒吸一口冷气,对这个出身低微的年轻人陡然产生了一种令人畏惧的距离感,但我明白,他什么也不是,他同样有弱点,面临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也会紧张,甚至惊慌失措,而且他的眉宇中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伤,就像海面薄如纱绡的晨雾。
「好吧,秩序,姑且认为你理解了这种为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规律,可是你自己也承认,你的优势只有 5.28% 而已,相对于亨利反而有 0.02% 的劣势,几十轮下来,你积累下来的劣势将很难扭转,你怎么会坚持原来的战术呢?」
「我明白这个劣势,但我只需赢得最后一把就行了。」他说得那么轻松,让人以为从一开始他就胜券在握。然而亲历过当时情形的我分明记得,他的形势非常严峻,几乎令人绝望。
他解释说:「你知道,正因为我洞悉了这种秩序,压单个号码,我将具有 5.28% 的优势,但是压六个数字,这个优势将提高到 105.28% 的六次方减一,相对于亨利 5.3% 的优势,我的胜面将提高到 50% 以上。」
「那也只有 50% 以上而已,可是你一旦失败,你的全部计划将会泡汤。」我大声说。
「可是牧师,这个世界上谁又能做到决定骰子的点数?没人!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豪赌,胜面大于 50%,你就只能义无反顾的压进!」他的脸并没有浮出庆幸的喜悦,而那种理所当然的自信,这种自信简直不可理喻。
「你真是为赌而生的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里揶揄的成分多一些,还是赞赏的成分更多。
「不。」他的脸掠过一缕淡淡的忧伤:「我多么希望人生就像台球,通过精确的计算角度和击球的力度,便可随心所欲地控制小球的路线,可惜,人生是轮盘赌,上帝更是不折不扣的赌棍……」
「喂,先生!」我严厉的打断了他。
他突然意识到我牧师的身份,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绝无冒犯之意。我的本意是指上帝不是用一套台球法则来掌控万物的运行,而是一套轮盘赌的法则,换句话说,上帝也掷骰子。」
这实在太荒谬了!我反驳道:「错了年轻人,自从一个叫牛顿的英国人发现三大运动定律以来,人类终于发现星球的运行、台球的撞击原来是可以用数学语言来预测的。如今预测星球的运动并不是什么难事,科学家会告诉你下一次月食发生的准确时间。将初始数据输入公式,结果将是唯一的,将来会像过去一样呈现,只要你掌握的初始数据足够详备,计算公式足够精确。」
他偏着脑袋,似在侧耳聆听窗外码头的笛鸣,俨然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这让我很恼火。
「好吧。」他掏出一副骨牌,安静地等我演说完毕。
「什么?」我迷惑了。
「中国骨牌游戏。」他神秘的一笑,开始把一张张骨牌竖起来,侍者走过来问是否要添点什么,被他用嘘的动作制止了。
他的动作就像一个巫师那样小心翼翼,表情又像一个沉迷于积木游戏的儿童那样专注,直到骨牌密布整张桌面。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的目光里停留片刻,便轻轻碰了第一张牌,其他的牌接踵而倒,转眼便匍匐一片。
「这是事件 A,而这一张。」他拿起最靠近我的最后一张扑倒的牌,「是事件 Z,从事件 A 到事件 Z 要经历一件系列的 BCDEF 等事件,然而只要发生事件 A,事件 Z 的发生便已是必然,不管引起事件 A 发生的因素是多么微小,哪怕只是鼻息把它刮倒,第一张牌倒下的能量积累到第二张牌,第二张倒下的能量又积累到第三张,如此传递下去,能量将攒集得越大,换句话说,事件 Z 将可能是一个大事件,这个游戏的蕴意就是,一个很小的事件经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可能会引起一个大事件的发生。」
「不错,我明白这个道理,在西方流行这样一个谚语,少了一颗铁钉,丢了一块马掌。少了一块马掌,丢了一匹战马。失了一匹战马,输了一场战争。输了一场战争,亡了整个国家……」
「但是在我们中国人的眼中,世界却是这样的。」他重新竖起骨牌,但这一次骨牌排列似乎杂乱无章,他花的时间也长得多,直到他碰倒了第一张骨牌,我才发现这一次的排列有什么不同。
第一张骨牌同时碰倒两张,而那两张又同时碰倒四张,四张又同时碰倒八张……
「这只是简单的模型而已。」他解释道,「实际上,事件 A 同时可以导致无数个可能的事件,而不仅仅是两张牌。就好像骰子掷下后,可能同时碰倒六张牌,虽然我们最终只看到骰子的一面,但并不意味着其他几面没有发生。在上帝眼里,它们是同时发生的,就像这扑倒的骨牌一样,只不过在我们眼里,上帝是用掷骰子的方法来决定究竟是哪一面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是我从未听说过的奇谈怪论。我研究过中国的科学典籍,也并无类似的表达。我只好保持缄默。
「在中国,同样也有一句古话: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他讲了一个歧路亡羊的故事,一个叫杨子的人丢失了羊,于是他发动同乡帮他寻羊,但是无功而返,这个道理是浅显的,假设路在每一个分岔口又生出两条新路,那么到第五个分岔口,道路总将变为 32 条,即便有六个同乡帮他,找到羊的可能性也不到五分之一。
「如果道路仅是单向分岔也就罢了,因为到达某一岔路的路径数仍是唯一的,怕的是新岔路又重新合二为一,汇为一个 Y 型三岔路。」
他用笔在一张纸上写一些数字,这些数字构成一个金字塔,第一排一个数 1,第二排两个数 1、2,第三排 1、2、1,第四排 1、3、3、1,我很快发现这是个帕斯卡三角,数字代表两未知数幂次方运算后的系数。他看穿了我的领悟,说:「这在中国叫杨辉三角。」
我苦笑着点点头,中国人总是能在西方人发现之前找到一个属于他们的发现者,像毕达哥拉斯定理,他们称作勾股定理。
「这个三角里除了 1 以外的每个数都等于它肩上两数之和,它实际代表了丢失羊到达该数字地点的路线数,这样一来,我们已知事件 Z 的发生,也很难判别是什么导致了 Z 的发生,可能是路径 1、2、3……我们历经所有可能的路径,最终却发现它们都导向同一个结果:事件 Z,就像它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一般,同通俗的语言说,它是一个宿命,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事。」
我突然想起了他提起过的黑洞数,他曾暗示任何一个三位数都逃脱不了 495 那个数字黑洞,哪怕这个三位数是同样具有魔力的友爱数。他也会害怕宿命?我打量着这个略带忧郁气质的年轻人。一个可以随心所欲洗出想要的牌的人,一个每做一件事都经过精确计算且总能让结果符合预期的天才,面对着宿命也会发出战战兢兢的叹息?
「宇宙是什么?宇宙就是一混沌,人类是什么?人类不过一倏忽。」他突然自言自语起来,目光又平又直,那痴痴地表情引得不少人朝这边观望。
而我心中却咯噔一声,想起那个古老的中国故事来。传说在大陆中内居住着混沌大帝,在北海住着倏帝,在南海住着忽帝。三人交好。混沌大帝很特别,他上下无别,内外无分,囫囵一个,无孔无窍。于是倏、忽二人好心帮他凿穿了七巧……中国人以「开窍」言指「领悟」,这个寓言故事难道不是在暗示人类可以洞悉混沌的奥秘吗?正如杰克所说的他把握了混沌中的秩序一样,然而,这也是一个悲剧。混沌大帝凿通了七窍之后反而一命呜呼了。这何尝不是对自作聪明的倏忽二人的嘲讽呢?杰克的担忧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吗?我迷惑的目光笼罩在杰克身上,他硕大的头颅无力地垂着,几乎要点到桌面上去了,好像他纤细的脖子无力承担如此沉重的思考一样……
「可是到目前为止,你的计划一切运行良好对吗?虽然你一度无限接近于惨败,却又总能神奇的反败为胜。」
「不!」他的嗓音夹带着细微的震颤,「真正的赌局还未开始,就算我赢了前面所有的对局,却输了最后一局,一切将化为乌有!」
「什么是真正的赌局?」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不知道。它还未到来,但我隐隐知道,它正在到来,正在!」
我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这种预感,一个相信科学法则的人根本不应成为直觉的奴隶。
「你已经从那么多严厉的赌局中胜出,相信你也……」
他凄冷一笑,让我的鼓舞顷刻失去了意义。
「如果你了解到我的对手是谁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
「还有谁比大胡子门特和剑桥天才亨利更恐怖?」我很困惑,但我知道他的担心忧郁绝非源于一个东方人天生的谦卑和悲观,能让他颤抖的对手,一定是常人无法理解的人物。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反问道:「牧师,您认为,唉,如果我看到了他的底牌,我能确保赢吗?」
这?我不明白思维敏锐若他也会发出这样幼稚的问题。谁都知道,如果你看到了对手的底牌,胜面将会大大提高。
「当然,我相信你,杰克。」
「谢谢。」他的目光嗖的弯了,垂落到地面。
我心头涌上一丝悲哀,他曾经炽热如火的目光里分明流露出自嘲与不自信,一个浑身都散发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的人居然不相信自己。
「为我祈祷吧,牧师。」
「我会的。」
「哦不。」他神经质地摇着头,就像想起一个隔夜的笑话那样莫明其妙地笑着。「真荒唐啊,我居然需要祈祷。」
杰克提前离开了咖啡馆,桌面上摆着那副脂蜡光泽的骨牌,他将它送给了我。他送给我的时候表情很严肃,动作很凝滞,那副普通的骨牌也像魔术师哈了一口气的道具一般,陡然之间平添了一层迷离的气息。他临走时说总有一天我会理解这副骨牌和他今晚说的那些。
我呆呆地坐着,脑海里纷乱的思绪就像是海面上的浮冰,四处乱撞,恍惚间一个神秘的白色影子在面前那张空椅子上坐下了,那是只有我才能看见的影子,没有轮廓,没有五官,却又分明在「笑」,那无声无息地笑令人头皮发麻。他亮出一张牌,牌面就像梦境里的彩票号码一样清晰,等我回过神来那个数字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七
皇家船长号补给后驶离了马六甲港,前往最终的目的地澳门。
习习海风温柔的拂过南中国海,英国、葡萄牙、荷兰的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如过往之鲫,川流不息,但这里鲜见中国人的帆船,即使有,也只是一些狭小破旧的民间私船。清政府奉行「片帆不得下洋」的封海政策,闭关锁国让中国人壅塞了视野,他们对海外事物的陌生到了荒唐的地步,大清朝从天朝皇帝到地方官员很多年来都分不清英吉利、法兰西,还有官员发出「若地球是圆的,球那边的人会头朝下栽向天空」的好笑质疑。
但是杰克彻底颠覆了我对中国人闭目塞听的印象,他的知识是如此渊博,不仅远远超出了他的国人,也令身为博物学家的我汗颜。天底下似乎没有他不了解的事,但这实在是太超乎常理了。
随着抵达澳门的日子越来越临近,杰克却变得越来越郁郁寡欢,全然没有回归故土的兴奋,相反,却表现出一种如临大敌的紧迫、敏感多疑。他天天待在司舵室,像船长那样谨慎的观察着航线、天气。
「杰克,我带了好多南洋的特产,你带了没?」
「杰克,你家是哪里的?我是佛山的。」
「杰克,你应该是北方的吧,你讲一口官话。」
中国人围着杰克,亲热地问个不停。这几十天的海上漂泊,他们亲眼看见了同胞传奇的经历,早已把杰克当成了英雄。随着船与中国大陆的距离越来越近,这些漂泊多年的水手们思乡之情日渐浓重,船上的监工对他们也越来越宽容,毕竟到了澳门,就到了华人的地盘。
「家?」杰克朝着船艏的方向望去,那里蹲着一只落单的信天翁,一个白人男子持猎枪朝它开了一枪,信天翁发出一声凄厉长鸣,箭一般刺破天空,空中飘荡着几片洁白的羽毛。
「我没有家。」他淡淡地回答。
他欢乐的同胞同情的安静下来。
阿福说:「杰克,冲你这一表人才,有钱又有才,回家娶三门老婆也不成问题。还可以去捐个官,花几百两银子就可搞掂,我认识县令大人,要不我给你牵线?」
来宝说:「杰克,到我家去住一阵子吧,我那口子做得一手好菜,我堂客还有个妹子,她人品好,模样也俊,杰克你要是有意……」
同乡发出轰天嘘声:「杰克连人家白人小姐都看不上,还会看上你那小姨子?」
人群发出快乐的哄笑。
这时,来宝攀上杰克的肩膀,悄悄耳语着什么。
杰克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来宝急了,大声说:「是真的!我看到他们了,亨利还在船上,他与查顿船长混在一起,我猜他们一定在算计你,杰克,你可要小心啊!」
「是啊,杰克,查顿那混蛋肯定不会轻易放弃这艘船,亨利那家伙也阴着呢,在与你赌轮盘赌之前好几天,我都看见他在研究轮盘赌。」人群里发出附和的声音。
「谢谢你,来宝。」杰克感激地说。他的目光清澈高远,抬向一碧万里的晴空,也许那天堂般的静谧里却隐藏着更大的不安。
或许,他真的已经厌倦人间无休止的计算和阴谋,他真正的对手在心里,那是谁也无法帮助的决斗。
十八
皇家船长号驶入风平浪静的伶仃洋,离澳门港只有不到一天航程了。
伶仃洋是珠江出海口,15 世纪中叶,葡萄牙人率先发现了这个宁静的港湾,并在澳门南湾沿岸一带,依山建高墙,筑炮台,使之成为雄踞东方的桥头堡,战略地位仅次于香港。
皇家船长号驶入伶仃洋不久,云卷云舒的天空突然堆起一簇簇的墨云,海水就像溶铅,透着一股令人忧郁的平静。天与地之间被灰蒙蒙的湿气所充盈,就像一堵幕墙。因为没有风,船的行驶变得迟钝,正沉浸于靠港喜悦中的水手、旅客们也安静下来,似乎觉察到了这宁静中的不安。墨云罅隙里透射下的阳光给众人苍白的面孔抹上一层惊惶,那种令人惴惴不安的黄昏色调。
大副钱德勒突然从司舵室跳了出来,挥舞着拳头对甲板上的人们咆哮:「都躲到甲板底下去,快点!海上风暴快来了,你们这群混蛋!」
人们如梦初醒地向舱口跑去,就在此时,甲板突然剧烈的抖动,就像有条巨蟒正在撬动船底,天空发出船帆的撕裂声,帆角索呼呼作响,抽打着桅杆。
「注意龙骨与航线的夹角。」杰克盯着船艏掀开的海浪,冷静地说。
「住嘴!臭小子,老子干掌舵这一行时你还在娘胎里。」
「船帆现在根本没有受力,你注意风向了吗?」
「怎么受力?书呆子,现在风来自四面八方。」
船艏正对的方向,那堵厚厚的铅幕突然扭曲成一个酒囊的形状,那片海洋就像是被一滴墨汁浸染,由中心而外逐渐扩散。墨黑色的酒囊背后却是亮得灼目,那是阳光经水汽折射后形成的诡异白光。
「注意逆帆……」杰克的鼻尖沁出了汗。
「必要时我会放松帆索。」钱德勒满不在乎地说。
「不,我们必须穿越那堵黑墙。」
「你疯了,那是龙卷风!」钱德勒扯着喉咙喊道。
酒囊状墨云突然不停地扭动身子,就像是狰狞的魔鬼在变形,有经验的航海人明白,那是龙卷风正在形成的初始阶段。海面上紊乱的波浪顿时旋转起来,虽然那旋涡还不很明显,但中心却明显的下陷。四处乱撞的风突然抱头一致,呼啸着从海岸的方向刮来。谁都知道,岸上的空气轻且干燥,海洋上的空气重且潮湿,潮湿的重空气扑到陆地上去填补空隙,所以平时海面上的风一般都吹向陆地,然而,此时风向却诡异的逆转,就好像千里之外的戈壁风场一夜之间搬到了海岸,飞沙走石地咆哮着阻止船长号靠港。桅杆发出咯吱咯吱的颤抖声。
「在龙卷风形成之前,进入风暴眼是安全的。」杰克说完,狠狠地推开了壮硕的钱德勒,夺过了船舵。很难想象他单薄的身子会爆发如此惊人的力量。
舱窗应声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这炎热的七月竟然下起了冰雹,那雹粒又凉又硬,就跟短铣枪子弹一样凶猛。
「那会把我们撕成碎片!」钱德勒号叫着扑上来夺舵,两个华人水手却把他扑倒了。
杰克冷冷笑着,指挥着华人水手调整着主帆与三角帆,船长号迎浪前进,小心地避免船尾和船侧吃风。
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隆隆的声音,就像是来自地狱的嘲笑。随着船长号向旋涡中心驶进,黑暗逐渐接管了海面,空气潮湿得就像毒蛇之吻,沿着人们的后颈爬上来,冰凉而黏湿。
「船长在干什么?」终于有愤怒的乘客发现船是怎么回事,按常理当海面上起龙卷风时,船长应千方百计地绕开它,而现在杰克却在不顾一切地指挥船长号冲进旋涡中心。惊恐的乘客拉响了警报,暴风也变得凄厉起来。
「呯!」人们清晰地听到舱盖被掀翻时发出的巨响,神经绷紧到极限的人们终于崩溃了,他们愤怒地从安全的舱室涌出来,疯狂的冲击司舵室。
「相信我!」雨水冲刷着杰克的脸,他的皮肤就像在海里泡了很久的遇难者那样苍白,「只要船长号在龙卷风形成之前驶入风暴眼,我们就是安全的。」
「为什么不收主帆?风会把我们撕碎的!」
「我们不能失去对船的控制,必须由我们来控制船,而不是风。」杰克无力的辩解着,可惜这并不如他牌桌上的沉默那般令人信服。
「为什么不躲开风暴?」
「相信我,如果我们把帆降下来,将无法逃脱旋涡的拽拉,最将被撕得粉碎,龙卷风的移动速度是每小时 100 英里,但如果我们抢先进入风暴眼,我们则是安全的。风暴中心比风暴边缘更安全,相信我……」愤怒的人群根本听不进他的解释,杰克仍在苦苦地劝解着。雨水糊满了他的脸,他的嗓音变得沙哑,近乎哽咽。
就在此时,主桅杆咔嚓一声断裂了,巨大的主帆在空中飘荡,就像是招魂的灵幡。亨利少校倚在断杆下,叼着一根早已熄灭的雪茄。查顿船长哼哧哼哧地挥舞着一把斧子。一个守桅的中国水手正被一个高大的英国兵摁在甲板上狂揍。人们明白了什么,纷纷涌到亨利少校周围。
「杰克是个疯子,他根本不懂航海!他想死还想拉我们陪葬!」查顿船长吼完,把斧子扔在甲板上,扯脱上衣两粒扣子,露出一丛胸毛,咕噜咕噜对着酒瓶子乱灌一气。
「我们必须收起卷帆篷,缩小受风体积。」亨利附和说。
人们很快相信了他们的话,纷纷解开帆脚索,拉紧支桅车、滑车,放下卷帆索。卷帆就像裹尸布缠紧了桅杆,紧接着又在非正当受力的帆绳牵引下扯断了支桅,帆索、滑车、帆布狼藉的堆着。失去帆的船长号迅速失去了方向感,就像被拖着头发乱撞的女尸,大风更加肆虐起来,舱盖被刮走了,雨水汹涌的灌进船舱。
船体进水后步履变得蹒跚,漩涡中心却在加速旋转,转瞬便形成一条水龙,海天顿时合二为一。甲板霎时变得像山那样陡峻,船长号像一个不自量力的冲浪小子被抛上浪巅,然后又以一个笨拙的跳水动作坠入深渊,船艏像被击得粉碎。人们就像一个酒桶那样从舱室的一边滚到另一边,甚至翻到墙上去。水的咆哮、风的嘶叫、人群的哀号塞满了低矮的天空,堵塞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抛锚!」醉醺醺的查顿船长酒醒了一半,冲水手歇斯底里地喊道。
水手从倾斜的甲板上踉踉跄跄的滚到绞车边。铁锚垂了下去,船头一沉,人们的心也咯噔一沉,然后又像船头那样弹了起来,锚绳断了。汹涌的山涛就像甩断一根面条一样轻易地扯断了它。皇家船长号彻底沦为了龙卷风的玩具,在漩涡边缘疯狂地旋转着,并以时速 80 英里的速度卷离海岸,朝着伶仃洋的另一面飘去。
许多年后,我回想起这海上惊魂一幕,也很难评断杰克与查顿船长谁的说法更正确。杰克企图在风暴形成之前进入平静的风暴眼,也许这是的确是个用时间换空间的转换,但同样也冒着极大的风险,帆可能会被撕得粉碎。查顿船长降下了所有的帆,还砍断了主桅杆,却失去了对船的控制,船几乎散架,还有几个可怜虫被甩进大海,船舱一度进水,几乎沉没。
后来那场龙卷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重新恢复了晴空的清澈碧蓝,海面陡然收敛自己龇牙咧嘴的恐吓,又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细细波浪轻柔地拍打着船帮。要不是甲板上仍旧是一片洪水浩劫过后的狼藉,舱室里仍残留着海水的腥臭与黏滑,橡木桅杆仍露出触目惊心的参差断口,人们几乎要以为刚才那只是一场噩梦。
十九
蓝色天鹅绒般的维多利亚港湾海面上零星的点缀着祖母绿的小岛。九龙半岛向东伸入海角,南部又有香港岛天然屏障,有效的消减了风浪的侵袭。港湾内风平浪静,水深港阔,是天然避风良港。
皇家船长号在海风的吹拂下,缓缓驶入港湾。人们心有余悸的内心一颗石头落了地。基督徒们虔诚的划着十字,东方水手们则喜笑颜开地开着庸俗的玩笑。
只有杰克是个例外,风暴像是在他心里埋下了恐惧的阴霾,湿漉漉的他似乎着了凉,发着高烧,病倒在海伦温柔的臂弯里,嘴里不断的说着胡话。
「他说什么?牧师。」海伦含着泪水,问我。杰克说的是中国话。
「他在重复一个词。」
「什么?」
「输了,输了。」
「他输了什么?」
是啊,我也想知道答案。杰克曾暗示一场真正的赌局正在迫近,而这个对手显然并非亨利少校或查顿船长。杰克固然在风暴到来时失去了船的指挥权,失去了人们的信任,但他并没有输掉什么。皇家船长号安然无恙,如果他想去澳门,仍可以在九龙港修理船只,补给休整,完成他去澳门的奇怪想法。
「我们现在在哪里?」杰克突然从昏睡中苏醒。
「九龙。」海伦用刚学到的中文发音告诉他。
怀里的杰克哆嗦了一下,就像是一个寒战。他太虚弱了。他挣扎着坐起来,挣脱海伦的怀抱,歪歪斜斜地向舱口走去。
「你去哪?」海伦焦虑地问道。
「我要下船。」
「下船?现在是深夜!」
杰克像没有听到似的,来到空无一人的甲板上,眺望着远处的渔村,温暖的灯光在海面上荡漾,那里飘来舞女的歌唱与酒鬼们的喊叫,水手们正在酒馆里奢侈的放纵着。这是一个平静而祥和的夜晚。
「杰克。」海伦悄然来到他单薄的身子后,从后面抱紧了他,「你在担心什么,杰克,能让我分享你的心事吗?为什么你总是一个人承担?」
也许是海伦火热的怀抱融化了他,杰克僵硬地转过身子,捧起海伦的泪脸,什么也没说,温柔的啜着她的嘴唇,就像亲吻硬币上的女王头像一般虔诚……蓦地,他像是被远方的讯息惊动的狼那样凝固了,竖耳聆听着什么。他粗暴地掰开了海伦的双臂,踉跄着向舷梯跑去。岸上传来遥远却清晰的呼喊声。
「发生了什么?」我急匆匆地跑到栏杆旁,却见刚才还一片宁静的码头突然冒出许多跳动的火把,漆黑的地面也被这火光映得血红。
等我与海伦跟了出去,场面已经失控了。火把的光映着中国人张张相似的愤怒的脸,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用难懂的地方方言叫喊着,可怜的杰克正用他虚弱的身子挡在人群前头。
「阿福,怎么会是你?」杰克露出令人同情的诧异。
阿福,那个被杰克救过一命的年轻人,站在队伍的最前头,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杰克,让开,别管闲事,我已经报官了,这是海门营参将赖恩爵大人。皇家船长号上藏有鸦片,别以为我不知道,全船人都知道!」
那个被称作赖恩爵的武官踱到杰克面前:「你是什么人?」他似乎很奇怪杰克的发型。
阿福抢着尖声答道:「他叫杰克,洋人的奴隶,他不留辫子,还经常在船上对洋人卑躬屈膝百般奉承……」
「阿福!」来宝听不下去了,愤怒的率领几个兄弟围上来要对阿福动粗,然而人群后更多的声音指向了杰克:「你长了一副中国人的面孔,怎么站在洋人那边?」
「快滚开,大人要搜查这走私船!」
愤怒的人群冲开杰克的阻拦向船长号涌去。混乱中漆黑的夜空突然一闪,呯的一声,杰克倒下了。袭击他的并非他的同胞,而是来自他所保护的皇家船长号。
亨利•布雷斯少校的连发手枪冒着得意的青烟,他瞄得不算很准,只击了杰克的肩胛骨偏右的位置。杰克很无力的偏偏头,向这艘令他魂牵梦萦的破船望去,他的目光没有路过暗算自己的可耻的敌人,不管是亨利、门特还是查顿船长,那都是他根本不屑考虑的尘世的对手。哪怕是临死前的一刻,他也肯定自以为击败自己的不是亨利,而是内心中的那个对手,他声称曾看过其底牌的对手。
他疲惫的目光垂落到正匆忙走出舷梯的海伦小姐身上,也许这才是他生命熄灭前的最大惦念。
海伦小姐尖叫了一声便歪倒了身子……
后面的故事便是历史书上可以读到的了。中国水师以一个华人在械斗中丧命为由,扣押了皇家船长号。英国人正愁找不到借口,迫不及待地宣布开战。
一支由 20 艘战舰和 28 艘运兵船组成的、兵力约 7 千人的英国远征军抵达广州口外海面。于是,中国南方沿海那些可怜的县令们收到了一封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哀的美敦书」(最后通牒)。
在船上,杰克谜一样的身世丝毫无损于他的声名大振,相反他的模糊的出身加强了这个传奇。然而,在岸上,杰克又像一个客死他乡的流浪汉那样孤独地消失了,没有人认识他,以至殓官无法在名册上签上他的名字。
当我以为将永远不会读到杰克时,我却在大清朝官方的典籍中看到不同寻常的记载:会有英人殴毙华民,抗不交犯,遂断其食物,撤买办、工人以困之。七月,义律藉索食为名,以货船载兵犯九龙山炮台,参将赖恩爵击走之。疏闻,帝喜悦,报曰:「既有此举,不可再示柔弱。不患卿等孟浪,但戒卿等畏葸。」
正当西方列强摩拳擦掌的谋划着把孱弱的大清帝国纳入其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时,大清帝国的天子还在做着给夷人一点颜色看看的美梦。
英国之所以迟迟没有出兵,是因为英国议会里还有几个有良心的议员,为鸦片贸易这种比奴隶贩卖还罪恶 100 倍的可耻行径发出不平的声音。然而,这种力量的平衡是非常脆弱的,一个小小的轻举妄动也会导致不可挽回的灾难,就像倒仆的骨牌一样。
皇家船长号冲突事件之后,英国内阁会议以 9 票的微弱优势通过了向中国出兵的决议。庞大无朋却破旧不堪的中华帝国这首巨轮终于在西方人的炮火轰击下缓缓下沉,一个一个屈辱的条约签订了,鸦片又重新熏迷了这个孱弱的民族,吸食鸦片的人口达到四千万之巨!
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整理、搜索这一段支离破碎的历史,回味皇家船长号事件的每一个细节,咀嚼杰克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揣测他谜一般的身世,捕捉他缥缈的暗示,企图使它们连续清晰,富有条理。就像桌面上这需要耐心的骨牌游戏,我从最底下一张骨牌竖起,推测复原导致它倒下的上一张骨牌,也可能是两张或者更多,直到我成功的竖起第一张骨牌为止。
我这才恍然大悟,最后倒下的那张骨牌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杰克所看到的那张底牌。杰克曾演示的「杨辉三角」骨牌游戏里,金字塔的每一个数字代表导致该事件发生的路径,杨辉三角只是一个有穷排列,它只有现实的计算意义,没有人在生活中需要计算 50 次方甚至更多,然而在上帝以轮盘赌规则操纵的世界中,每一个事件节点可能会有无数个分岔,也许历史只能历经其中一条路径到达底牌,就像西方人的直线历经一样,然而事实上,使底牌扑倒的可能路径有无数种。
杰克想阻止船长号在九龙靠港,因为他看到了底牌:英国的炮舰让骄傲而愚昧的大清帝国屈服。
为了竖起最后的底牌,他不得不竖起前一张骨牌,也就是赢得这艘船,为了赢得这艘船,他又不得不历经导致这一事件发生的 A、B、C——战胜门特,战胜亨利乃至他最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战胜风暴……杰克失败了,虽然他成功的竖起了一整条路径的骨牌,但他不知道导致这一底牌发生的路径有无数多,甚至他本人便是骨牌扑倒的推动者,就像他自我暗示的那样,那是一个具有致命吸引力的深渊,没有人能抗拒它的吸引——他的对手太可怕了。
我再一次摊开那据说具有神秘牌语的纸牌,久久审视那些复杂玄奥的图案花饰。K 无疑是威严的,它们普遍具有卷曲地向两者分开的小胡须和络腮胡子,这是因为亨利八世是四张 K 的图案原型。Q 则是雍容华贵的,黑桃 Q 是唯一手持武器的皇后,因为她是战争女神帕拉斯。四张 J 都平淡无奇,各持斧钺剑器,因为他们的原型皆为骑士、仆者……但当我把这些花牌按花色、字母顺序排列好时,奇怪的事发生了,一个卓尔不群的面孔从乱花迷眼的花牌中跳了出来:梅花杰克。
三张黑桃头像均朝向右,而所有的红心、方块头像均朝左,梅花 KQ 均朝左,梅花杰克按排列规律应该朝左,然而他却不可思议的偏向了右方,他不屈的梗着脖子,眺望着常人无法目及也不能理解的方向,眉宇间透着淡淡的忧伤,就像历史车轮前一个螳臂当车的可怜虫。
而我,也猛然间明白了那个古老传说的寓义,面对永恒之「混沌」,人类又是何等渺小,人类的历史不过弹指一「倏忽」尔,可笑的「倏忽」居然想开「混沌」之窍,这势必导致一场灾难……我的久久注视在这张孤独的牌上,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我想起一个非洲归来的旅行家告诉我的故事,在非洲之巅乞力马扎罗峰,海拔一万九千英尺的雪线高度,他发现一具风干的狮子的尸体,没有人能解释狮子为何出现在这里,它生前所熟悉的草原已离得太远,它在寻找什么?也没有人相信探险家的鬼话,世世代代生活在山脚下的当地人也从未见过这等稀奇事,连我也不相信。我用生物知识告诉他,按照狮子的习性,那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此刻,我就像被圣迹启迪了的愚民那样泪流满面。恍惚中我似乎听到了狂风暴雨里,一个单薄的身影朝电闪雷鸣的天空发出不屈的咆哮。而我,是他唯一的听众……
二十
我来到广州普爱医院,向门卫递交了我的名片。这个医院是洛克哈特伦敦传教士协会开设的,专门救治鸦片中毒的病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医院由英国士兵站岗守卫。
「海伦女士,您的老朋友来找您。」卫兵对着病床前忙碌的一位女士说。
她头也不回的回答:「让他稍等。」
她温柔的把一个哼哼唧唧的病人翻了个身,瘦骨嶙峋的病人后背长满了褥疮,蚊虫围着他嗡嗡直叫,这令人作呕,她却没有丝毫退缩犹豫,用毛巾轻轻擦着病人的身子。良久,她在盆里揉搓毛巾时,抬头看到了我。
「是你?多米诺先生。」
我点点头:「20 年了,相信你已经忘了拉丁文,但现在你的中文说的不错。」
「你找我是?」
「关于杰克。」
她眸子里的光亮迅即黯淡,转过身去,为另一个病人揩拭烟头自残后流出的脓汁,但她的肩膀却止不住的颤抖:「我不记得了。」
「不,你记得。不然你不会在这里。」
她的动作凝住了:「那些早已像过往云烟一样远逝了。」
「不,谁都能遗忘杰克,他赌桌上的手下败将,他底舱的同胞……但是,你不能。」
我掏出一个手帕,小心翼翼的把它一层层解开,就像在揭开一个谜底。海伦怔怔的望着我,我的出现就像是一个残忍的现实的物证,重新勾起了她那些试图回避的痛苦回忆。
梅花 J。
我拈起这张牌,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我会为你讲他的故事,你所不认识的那个梅花杰克。因为你是他唯一的惦念,就像『倏忽』在『永恒』之中的唯一痕迹……」
她颤抖的手指抚摸着那张皱巴巴的花牌,眼泪像晶莹的串珠那样滴在上面。
- 完 -
□ 长铗